第46章 别扭母子

 首都。

 谢善文这次不仅给乔家送了信,还给陈家送去信。

 送去陈家自然是送给宁渝母亲李桂芝的,从前宁渝情况不明朗,加上考虑到母亲在陈家的情况,所以自打去年头一回寄信时给母亲报了个平安后,便很少再给她寄信,宁渝只让谢善文帮忙常去看几次她。

 但这次局势稍稍有点松动,加上孔帆到底是能力卓越之人,他下放后不知耽搁多少的项目,所以院里有不少人重提让孔帆回城工作。

 孔帆能恢复工作,宁渝这个瞧着像是受了连带责任的学生自然能。

 只是院里虽是这么想的,有些地方却并不这么觉得。

 于是扯皮争吵,也不知上演了多少轮的“友好交流”,结果依旧没有达成一致。

 但能提起这事儿,能把这事儿拿出来摊开说就是小胜利了对不对?

 趁着这次机会,谢善文便打算跟宁渝通个电话,顺带把宁渝昨天刚寄来的信送去陈家交给李桂芝。

 陈家住在食品厂的家属楼里,分的房子稍大,住的是三楼的三居室。

 谢善文特意在上班时间来。因为李桂芝并未上班,只在家里全心全意照顾一双儿女。

 他敲门,李桂芝开门见到他时眼睛惊喜一瞬,而后又抿搁嘴迅速压下去,“小谢来了,快进来吧。”

 谢善文微笑“李姨最近可好”

 说着,他进门后放下水果,掏出信说“这是宁渝昨儿寄来的。”

 李桂芝给他倒水,然后坐在沙发上,手臂环抱冷哼道∶“他哪里还记得我,他一颗心估计都在纱厂的老丈人家吧。”

 "怎么可能呢。"谢善文笑笑道,"我上次去绵山看他,宁渝朝我问您的事儿问得非常仔细呢。

 “他哪里懂得问我呢,我这个亲妈就是顺带问问的吧!”

 可说归这么说,李桂芝终究忍不住拿过信封,似是随手拆开,看到儿子熟悉的字迹后眼泪滚落,转过身擦了擦后赶紧把信又塞回信封藏进口袋里。

 李桂芝岁数并不算大,宁渝父亲还在时两人算是恩爱夫妻,当时家里条件也好,她十多年来就未曾工作过。

 后来嫁来陈家,丈夫多少也是个食品厂的领导,不说过得多好但吃穿肯定不愁。

 所以她活到现在不说养尊处优,但生活过的绝对要比当下大部分人好许多。

 要说她这辈子经过的波折有什么?一是疼她的父母相继离世,二是爱她的丈夫意外去世,三便是儿子突然被下放。

 她能称得上是活得没心没肺,却没法说是冷心冷情。真要是解剖内心,她甚至觉得三个子女里自己付出感情最多的还是大儿子。

 大儿子像他爹,又自小贴心懂事和她亲。她与前夫是原配夫妻,感情甜蜜之时诞生的孩子总要更让人喜爱些。

 什么时候变了呢

 或许是她改嫁后。

 她在没和宁渝父亲结婚前就与老陈有过一段感情,因为父母不同意两人便分开,半年后和宁渝父亲结了婚。

 之后的日子也是她梦中的好日子,她早忘了老陈,早忘了当年的事儿,甚至能坦然地把这事儿拿出来与丈夫聊聊天说说笑。

 直至丈夫去世后,早年丧妻的老陈常来看她,找了她好多次,说还是喜欢她。她并没当回事儿,心里惦记着丈夫。

 可是,一个人的日子太难熬了。

 儿子每天去学校,她面对的是空荡荡的房子,吃饭时面对的是空荡荡的饭桌,晚上睡觉时手边也是冰冰凉。

 午夜梦回,她也会孤独。

 她没有工作,没有朋友,更没有处得好的邻居。她是没人陪伴没人说话的。

 所以老陈追求她追求了两年,她心中就莫名热乎起来,仿佛又回到年轻时候。

 宁渝在父亲去世的那段时间常看见老陈,等她对宁渝说想和老陈结婚时,宁渝这孩子难得红了眼,没有反对却好似和她有了隔阂。

 后来几年隔阂越来越深,她又成了家有了儿女,宁渝也娶妻生子。

 李桂芝很难过,但她有了新的家庭,后悔也无法回头。加上多年让人捧着哄着的生活使得她也无法先低下头和宁渝好好说说话,母子俩隐隐之间好像在僵持,一僵持就是好几年。

 于是好好的母子仿佛处成了亲戚,宁渝平常对待丈母娘甚至比对待她更亲近。

 李桂芝知道谢善文总是去纱厂,去了干什么?不就是送信吗。

 她心里气宁渝忘了她这亲妈,却也晓得宁渝恐怕是顾忌着老陈。

 在平复心情的短短半分钟里,李桂芝好似把多年的事儿在脑袋中过了一遍。

 甜的酸的苦的,快乐的难过的后悔的……于是眼泪越擦越多,压根止不住。

 谢善文顿时慌了,忙道“李姨,真不是宁渝不愿意寄给您,实在是他怕自己给您带来麻烦!哎,您是不知道啊,我上次信中才说会宽松些,这次宁渝就给您写信来了。我摸这信封的厚度就晓得信肯定不少,他真记挂着您呢。”

 他实在没有安慰长辈的经验,自己被爹妈过继,爹妈对他有愧也从来不会麻烦他,更不会在他面前哭成这样。

 李桂芝摇了摇头,掏出手帕转过身去“我知道,小谢你先回去吧,麻烦你了。”

 她明显是不愿意在外人面前哭。

 谢善文无声叹气,点点头离开。

 离开前说“您要是有回信或者有东西要给宁渝,送到我家去就成。”他家和陈家离得并不远。

 其实他很想问问您也这么想儿子,为什么乔家人都一封信接一封信的送去,您却没个动静呢?连寄的东西都是拜托乔家一起寄的,谢善文着实看不太懂。

 他总觉得当妈的拧巴,当儿子的更拧巴,真不愧为亲母子。

 这次当儿子的倒是先软下来了,就是不晓得当妈的知不知道软回去。

 谢善文离开,李桂芝跑回房间里关上门,捂着脸哭出声。

 今日周末,陈回南陈回北两兄妹皆在家中休息。两人本待在屋里看连环画,见有人来后就安静地听着外头的动静,后来更是从门缝里看到妈妈哭着回了房,顿时有点沉默。

 陈回南今年已经十一岁了,能知道妈妈在想哥哥,甚至能察觉到家里的氛围好似有些不寻常,爸妈的关系也变得比之前奇怪许多。

 陈回北才九岁,随了她妈没心没肺的性子,沉默过后又抢了连环画美滋滋看起来,

 当哥哥的抽了抽嘴角“玩玩玩,你就知道玩儿”

 陈回北不懂“不能玩吗”

 “能玩,你玩去吧”

 陈回南咬着唇起身躺回床上,拿起枕头把脸一遮,遮住心里的惶恐与不安。

 从哥哥下放开始,他有好几次晚上上厕所时听到爸爸妈妈压低声音吵架了。

 隔壁。

 李桂芝哭完,把信拿出来看,结果又哭了一场。

 就如谢善文所说,宁渝这次寄来的信确实有好几张。

 里面写了他去年到达上阳村时见到的景见到的人,提起了当地的大队长也姓周,和奶奶同个姓。

 李桂芝多少知道点婆婆的往事,于是便一下看出来了宁渝的末写之意。他话里有话,恐怕是在说当地队长是他奶奶的亲戚。

 她一路看着,看到写衡衡时,就忍不住比划一下衡衡有多高了。

 看到彰彰,便又很想瞧瞧彰长什么样。

 信中说彰章长得像他,但李桂芝想象不出来,满脑子都是小时候的宁渝,越想反而越想笑。

 大约是宁渝又当了爸,这里信上真的好好说了好多软和的话。

 李桂芝心里热乎得紧,起身左顾右盼,拿出个袋子来,从家里整出好些东西装进去。

 就在这时,“咔嚓”一声大门被打开了。

 陈回东下班回来,见到家里乱糟糟,忍不住问道“阿姨,饭还没做吗”

 李桂芝在人面前向来端着,但此刻竟没怎么顾上,只说道∶“你稍微等会儿吧,我暂且有事。”

 陈回东点点头,放下东西,笑了笑重新出门∶“那好。我去我妈家接小智,小智今天说想吃你做的红烧肉了,这小子就是嘴馋。"

 小智是他儿子,和衡衡一般年纪。而他这里的妈指的是丈母娘,家离得还挺远。李桂芝心想,也是难为他怕儿子在家受弟弟妹妹欺负而她这个后奶奶会偏帮,所以给送到丈母娘家去了。

 只是她还没说话,屋里的陈回南就忽然跑出来,瞪着他“想吃就让你妈做,为什么要让我妈做。”

 说完,“啪”一声门又重重关上。

 李桂芝愣住,忽然就笑出声,“瞧这孩子,回东你别在意,你弟弟他心思重,总想些有的没的的东西,还是把人看太坏了,我晚上让你爸爸好好教教他。”

 陈回东僵笑着出门,才转身便立刻黑脸.

 他这阿姨是在指桑骂槐呢,心思重是在说他,把人看得太坏也是在说他,还说什么会跟爸爸讲。被她这么一说,他还怎么去跟爸讲?

 他藏着火气离开,屋里的李桂芝却痛快笑出声来。

 心想,她儿媳妇那嘴巴是真有点好使。

 当初茗苕总气她,现在她就学着茗茗说话的话术说旁人,确实容易把人气死,但自己也怪痛快的。

 李桂芝不禁沉思。

 嗯忽然共情到乔茗茗的心情后,她总觉得哪里有点不对劲。

 不

 上阳村。

 夜晚,蝉声还未停歇。

 “妈回信了没啊,她连封信都没回是不是在陈家过得不舒服?”睡前乔茗问宁渝。

 宁渝边给她扇扇子边说“哪有这么快,应该也才送到首都吧。”

 乔茗茗“哦”了声,她这婆婆是真跟纸老虎似的,瞧着厉害但一戳就破。

 她道“我觉得你妈怪傻的。”

 “嗯怎么说”

 还要怎么说啊,说实话,她还挺担心李桂芝女士在陈家受委屈受欺负。后妈哪里是那么好当的?除非人家孩子无条件信任你接受你。

 但是吧,她婆婆怎么说也给陈家做了近十年饭菜,虽说没工作,但把那老陈和陈家兄妹照顾得不错。

 乔茗茗撇嘴∶“你就说吧,陈回西下乡,每个月是妈整理东西寄去的对不对?大到钱票小到月经带还有各种糖果饼干都给寄去,这些那两父子可都是撒手不管的。”

 宁渝点头。

 “还有陈回东孩子和衡衡一般大,从怀孕到生娃再到坐月子以及孩子三岁前的照顾是不是都是你妈一手操办的。就这流程下来,他们陈家不仅没理再说妈不上班,甚至该对妈感恩戴德了对吧?”

 然而人家就理所当然了,三岁孩子再不需要费多大心思照顾,就把孩子送丈母娘家去。

 乔茗茗猜都能猜到,你那三年多的照顾就散为云烟了。

 “哎,其实你妈就是没吃过苦,不晓得人心险恶,说好听些是太单纯。”

 她不禁感慨说道。

 感慨完,就听旁边扇着风的宁渝突然幽幽说“所以你从前总爱去逗妈。”

 乔茗茗∶ "……"

 "等等。"宁渝手一顿风就停下,撑着头故作思考道,"说难听点,其实是故意去撩拨人家。"

 乔茗茗∶ “…”

 也不要说难听,其实你猜对了。

 她穿越后的三四年生活过得很爽,没有家庭纷争更没有智斗女二,以至于乔茗茗其实是有点无聊的。

 从前她总说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但别人家的是大经《金刚经》,念得苦水直冒,而她家的顶多就是小经《双全经》,念得轻松自在。

 她这婆婆虽然总爱烦她,却又完全属于乔茗茗能轻松应对的范围。

 李桂芝女士还人菜瘾大,明明说不过她总是被她堵嘴,但又特爱来找她。

 现在仔细想想,其实乔茗觉得李桂芝女士是太孤独了。

 平时出门不是买菜就是来找她,她会拎着吃的上门,然后这里指点一下那里指点一下。

 乔茗茗心情好的时候就还爱跟她说说话的,心情不好时觉得怪烦,就想吃大肠……

 李桂芝女士受不了大肠,会头也不回地跑走离开。

 “太孤独了”宁渝忽然问。

 乔茗茗点点头“对啊。陈家上班的上班,上学的上学,妈看见后孙子就想起亲孙子,估计平常也想得慌。等陈回东他儿子过了一岁又送到街道保育院去了,只需妈每天早晚接送和中午接送,其余时间一个人待在家里不得无聊死。”

 这番话说完,宁渝诧愕,而后出神,连扇风都忘了。

 乔茗茗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嘟囔∶"哎! 想什么呢, 睡吧睡吧, 妈过得怎么样明天问问谢善文就晓得了,还得早起呢。”

 说完,乔茗茗踢踢被子睡觉。

 然而宁渝却睡不着,在黑暗中陵睁看着天花板。

 他鼻尖莫名有点酸,等村里的狗吠声彻底停止后,他起身给闺女儿换片尿布,又坐在床边看了好一会儿闺女,才闭着眼强迫自己睡过去。

 这夜梦里好像发生很多,父亲在世,母亲还未改嫁……

 睁开眼,天亮了。

 宁渝睡醒发怔,恍若隔世。

 乔茗茗是在隐隐窒息的怀抱中醒来的,她迷糊着问“怎么啦”

 宁渝把头埋在她脖颈处,瓮声瓮气说“我要好好的,你更要好好的。”

 乔茗茗满头黑线。

 大清早的发什么神经

 然而更神经的还在后头,只听宁渝道∶“你瞧瞧我妈,她太可怜太苦了,苦了十几年我这个当儿子的还不理解她。”

 说着, 乔茗茗感受到宁渝蹭了蹭, 然后皮肤上有滚烫的湿意传来。

 乔茗茗“”

 她黑脸了,咬牙切齿∶“你的意思是你死了我会改嫁还是我死了你会另娶啊?”

 宁渝震惊,惊得哭意都没了,忙说∶“我不是,我没有,我绝对不可能另娶的!”

 "9

 ...

 哦买噶,乔茗茗要昏古七了……

 宁渝一大早把乔茗茗吵醒并且成功惹怒她的结果就是起床后不停伏低做小,又是挤牙膏又是拧毛巾,如果她愿意宁渝甚至能直接上手帮她刷牙洗脸。

 乔茗茗哼哼两声,离开家去坐驴车公社前终于愿意理他了。

 在一旁抱着彰看戏的乔小弟笑得灿烂,趁着乔茗茎上厕所,凑到宁渝身边问∶“姐夫,你怎么惹我二姐啦”

 宁渝觉得有点丢脸,不肯说。

 然而他的坑爹好大儿从屋里探出头来,把手举得高高的,兴奋道“我知道我知道,爸说他不会死的,妈妈也不会死的,才不能想改嫁的事……唔!"

 宁渝捂嘴,恨恨打了他好几下屁股。

 他发誓,有空的时候一定要治治他儿子的这张破嘴!

 衡衡捂着屁股跳“好疼好疼,爸我不说了,再也不说了。”

 宁渝暗暗道“我回家再来治你!”总得把你这破毛病给掰过来。

 说完,又瞪儿子好几眼,等乔茗茗出现时忙跟在她身边离开。

 “啊啊啊,麻麻,叭——”

 彰彰憋着劲儿,用力往爸妈离开的方向伸出手探出身。

 “乖乖乖啊,咱们不去,太阳这么大,小心把咱们彰彰晒黑了。”

 乔小弟抱着孩子颠啊颠,又么么亲香了好几口。

 彰彰撇脸,等看到人彻底没了,转头瞧瞧黑炭舅舅,愣上几秒"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嘿小屁孩,你啥意思嘛你。”

 乔小弟赶紧哄人,把孩子放床上又是唱又是跳的,终于把人给哄得咯笑了。

 而另一边,潇洒离去的无良父母,正在逛着热热闹闹的集市。

 逛半小时后和谢善文约好的时间到了,于是就和周队长一起去公社招呼室。

 招呼室其实就是电话室,公社花大价钱安装了电话,本质上是方便公社和上级的交流。

 不过普通百姓也可以来,但你必须有人带着,而且得收费,也不占你便宜,就按照电话费收。

 这导致压根就没什么人来, 乔茗茗和宁渝来到这里时招呼室中只有电话员小李。

 乔茗茗仔细观察观察这个年代的电话,心里无比怀念几十年后的手机。

 小李见她看得仔细,就道“我们这座电话可是整个市的公社里的头一个。”

 乔茗茗好奇“那平常有啥用吗”

 电话不就得好多人有才有用的吗

 小李急道∶“除了平常通知事情外,还能跟外省交流嘞。隔壁建明公社的竹编草编,兰花公社的羊,咱们这里黄庄的鸡等等,这几个地方的好些生意都靠这个电话联系。”

 乔茗茗恍然大悟,点点头后安静坐着等来电,心里若有所思。

 太阳渐渐炎热, 忽然一阵声音响起, 小李接起电话“喂”了声, 把目光看向宁渝。

 “宁渝是吧,好的。”

 小李把话筒伸出来“你们等的电话来了,首都谢善文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