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87章 相濡以沫

“少年犯?!”

这三个字如同在平静的池塘里扔下了一块巨石,瞬间掀起了轩然大波。

“少年犯?!”

“他怎么敢的?!”

“哎呦,我的老天爷,祖宗啊,他写这个干啥?”

“这……这题材能行吗?也太敏感了吧?”

在门口偷偷观望的干部们面面相觑,脸上充满了震惊、不解,甚至是一丝惶恐。嗡嗡嗡才刚结束,这些人都格外的敏感,如同惊弓之鸟一般。

让他们想不通的是,叶晨作为一个知青,不好好接受再教育,偷偷写这种东西,还寄到魔都去,这胆子未免也太大了!

文书刘建国一向对叶晨很有好感,可即便这样,他的脸色也变了,失声问道:

“叶晨!你……你怎么能写这个?这思想是不是有问题?要是惹出麻烦来……”

刘建国的话没说完,可即便是这样,王满屯的脸色也重新阴沉了下来,他听懂了刘建国的弦外之音。

只见他盯着叶晨,仿佛是在重新审视这个平日里沉默寡言、埋头干活的知青,过了许久才语气严肃的问道:

“叶晨,你这小说……写的啥内容?歌颂还是批判?有没有违规的地方?”

王满屯问的很隐晦,可即便是这样,叶晨也感受到了很大的压力,但他知道此刻绝不能退缩。他挺直了腰板,语气清晰而坚定地说道:

“支书,文书,各位领导。我的这部小说《少年犯》,写的是少管所里几个失足青少年的故事。

既刻画了他们犯下的错误和内心的迷茫痛苦,更着重描写了党和政府的管教干部是如何呕心沥血、不离不弃的教育、感化、挽救他们,帮助他们重新找回做人的尊严和希望!

小说虽然揭露了导致青少年犯罪的一些根源,但是最终的目的是为了呼唤理解,关怀和挽救,展现的是社会主义法治的力量和改造人的伟大成就,它传递的是光明和希望!”

叶辰的这番话,说的是掷地有声,尤其是强调了那几个关键词,让王满屯等一众人的眉毛稍微舒展了一些,但是疑虑却并未完全打消。王满屯指着桌上的信说道:

“口说无凭!这公函里写的是啥?拆开看看!”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封厚厚的公函上,文书刘建国。在王满屯的示意下,小心翼翼地用裁纸刀划开封口,抽出了里面的信纸。

展开一看,是编辑部专用的稿签纸,抬头印着醒目的“《魔都文艺》编辑部”,

刘建国清了清嗓子,在众人的屏息凝神的注视下,大声念了起来:

“叶辰同志

您好!

大作《少年犯》业已收悉,编辑部同仁反复研读,一致认为此稿立意深刻,笔触细腻,人物鲜活,情感真挚,具有强烈的现实意义和较高的文学价值。

作品直面社会问题,深入剖析青少年犯罪根源,展现了管教干部高度的责任感和人道主义精神,传递了改造人、挽救人的坚定信念和温暖希望,实为不可多得之佳作。

经过编辑部慎重研究,并报请主编钟望阳同志审定,本刊决定在复刊后的第一期(预计1977年10月出刊)显著位置刊发《少年犯》!

鉴于作品题材特殊、意义重大,为确保思想性、艺术性臻于完善,主编钟望阳同志特诚邀您前来魔都市本刊编辑部,共同商讨稿件修改、润色事宜(往返路费及在沪期间食宿由本刊承担)。

兹附上正式邀请函及差旅费预支单据,请务必于收到信函后十日内动身前来,编辑部翘首以待,盼与您当面交流!

此致

敬礼!

《魔都文艺》编辑部

1977年8月24日”

信纸下方盖着鲜红醒目的“《魔都文艺》编辑部”公章,刘建国念完最后一个字,办公室里瞬间鸦雀无声,落针可闻,所有人都被信的内容彻底震撼了!

“刊……刊发?复刊第一期?显著位置?”

刘建国作为公社文书,是贺家湾为数不多的文化人,所以他更懂这里面的含金量,他拿着信纸的手微微颤抖,难以置信地重复着关键信息。

“主编亲自邀请……去魔都改稿?路费食宿全包?”一个干部喃喃自语,仿佛在确认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不可多得之佳作……翘首以盼……”王满屯反复咀嚼着信里那些极高的评价,脸上的严厉和疑虑如同冰雪消融,取而代之的是巨大的惊愕和一种难以言喻的荣光。

“我滴个老天爷!叶晨……你这文章……这是要登到大上海的杂志上了?还是头一篇?”门口一个见过世面的老会计,激动地拍着大腿。

“了不得!了不得啊!咱贺家湾要出名了!出大文化人了!”另一个干部兴奋地嚷道。

刚才还弥漫着的紧张、质疑、不安的气氛,瞬间被巨大的惊喜、不可思议和一种与有荣焉的骄傲所取代!谁能想到,叶晨这个在黄土地里默默耕耘的知青,不声不响地干出这样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

他的文章,不仅被魔都的大杂志社看中,还要作为复刊后的头炮隆重推出!连杂志的主编都亲自邀请他去改稿!这是何等的荣耀?这简直是贺家湾公社开天辟地头一遭!

王满屯猛地一拍桌子,声音洪亮,充满了激动:

“好!好小子!叶晨!干得好!给咱们贺家湾,给咱们公社争了大光了!”

文书刘建国此时也激动的满脸通红,将信和附件郑重的交到叶晨手里,然后说道:

“我就说嘛,你小子,别看平时闷不作声,可却是个能耐人,肚子里有墨水!好!好一个《少年犯》!写的好!写的好啊!改!必须去改!公社肯定全力支持!”

刘建国说罢,不由地看向身旁的王满屯。王满屯大步走到叶晨面前,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脸上笑开了花,指示道:

“叶晨同志,恭喜你!这可是大喜事!天大的喜事!赶紧回去,准备准备,按信上说的,十日内动身!公社给你开介绍信,开证明!”

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瞬间飞出了公社大院,传遍了整个贺家湾。

“听说了吗?贺秀莲的男人,那个知青叶晨,写的文章登到大上海的杂志了!”

“啥?真的假的?魔都的杂志?”

“千真万确!公函都寄来了!邀请他去魔都改稿呢!路费食宿全包!”

“哎呦我的娘咧!他写的啥?叫……叫《少年犯》?”

“妈耶,这名字听着怪吓人的……”

“你懂啥?人家公社干部都说了,写的是管教干部怎么挽救失足青年的,是大好事,是大光荣!”

“啧啧啧,了不得!人不可貌相啊,平时看着这个家伙蔫蔫的,没想到蔫人出豹子,一出手就惊天动地啊!”

“这下咱贺家湾可出名了!大上海啊,那可是大城市!”

“叶晨这小子,要鲤鱼跃龙门了!老贺家可真有眼光,招了这么一个有出息的姑爷!”

田间地头,窑洞院落,村民们35成群,议论纷纷。惊愕、羡慕,赞叹、好奇,种种情绪交织在一起。

叶晨的名字,连同《少年犯》这个带着点神秘和震撼力的书名,一夜之间成了贺家湾最热门的话题。许多平日里和叶晨接触不多的村民,此时看他的眼神都充满了敬畏和不可思议。

叶晨揣着那封沉甸甸的、盖着鲜红公章的邀请函和差旅单据,乡亲们的一路惊叹、祝贺和好奇的目光簇拥下,回到了自家那熟悉的院落。

刚推开院门,就看到妻子贺秀莲像只雀跃的小鸟般从屋里冲了出来,她的脸上洋溢着前所未有的几乎要燃烧起来的巨大喜悦!她冲到叶晨光面前,眼睛亮的吓人,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

“晨哥!!是真的吗?村里都传遍了!都说……都说魔都的大杂志要登你写的书!还要请你去魔都改稿?路费都给出?”

叶晨看着妻子因兴奋而泛红的脸颊,那双盛满了星光和崇拜的眼眸,一路走来的喧嚣仿佛都沉淀下来,只剩下眼前这个为他欢喜,为他骄傲的女人。

他笑着点点头,将那份来自魔都的正式邀请函递到妻子手里,说道:

“嗯,是真的,你看,这是编辑部的公函。”

贺秀莲几乎是屏住呼吸,用微微颤抖的手接过那张仿佛带着魔都气息的信纸。这些年经过叶晨的辅导,时文断字对她来说都已经是小儿科。

看着信纸上面那醒目的红色抬头、庄严的公章、以及叶晨的名字和“《少年犯》”、“复刊首期”、“显著位置”、“主编诚邀”这些关键词,都像是滚烫的烙铁,印证着这个泼天富贵的喜讯。

贺秀莲的手指轻轻抚过那些印刷体和钢笔字,仿佛能触摸到丈夫的才华和即将到来的荣光。巨大的喜悦冲击着她的心房,她一时之间竟然说不出话来,只是抬起头,望着丈夫,眼中瞬间蓄满了泪水,但那泪水是滚烫的、甜蜜的。

“晨哥……太好了!太好了!”

贺秀莲终于哽咽着说出话来,她扑进叶晨的怀里,紧紧的抱着丈夫,说道:

“俺就知道!俺就知道你肯定写的好!那些故事,那些人物,看的俺又哭又气又心疼……俺就知道,你一定能成!”

贺秀莲的话语里充满了对丈夫无条件的信任和与有荣焉的自豪,之前她心里那点忐忑,在权威杂志社的盖章认可下,早已烟消云散,只剩下纯粹的、为爱人成功的狂喜。

叶晨怀抱着妻子,感受着她身体的微颤和发自内心的激动,心中暖流涌动。在这个世界上,或许只有贺秀莲,能如此真切的分享她这一刻的喜悦和不易。

叶晨轻轻抚着她的背,声音轻柔的说道:

“好了,秀莲,收拾收拾心情,还得帮我收拾行李呢,信上说十日内得动身。”

“对!对!收拾行李!”

贺秀莲如梦初醒,从叶晨怀里弹开,抹了把脸,瞬间给自己切换成忙碌模式,脸上还带着未褪的红晕和笑意。一边忙活着还一边说道:

“俺这就给你准备!魔都啊,大城市,可不能穿差了让人笑话!”

贺秀莲翻箱倒柜,除了叶晨最好的一套衣服,两人结婚的时候特意做的蓝色咔叽布中山装,还有白衬衫,仔细细的检查,有没有脱线有没有褶皱,又开始整理内衣袜子,嘴里还念念有词:

“得带厚点的,听说魔都靠海,秋天风大湿气重,牙刷毛巾得带新的……”

叶晨看着妻子忙碌的身影,心里暖融融的,也挽起袖子想要帮忙,说道:

“秀莲,我来叠衣服吧。”

“哎呀,你别动!”

贺秀莲立刻像护崽的母鸡一样,一把按住他的手,把他往炕沿边推,然后说道:

“坐着!快坐着!你这手现在金贵着呢!是写文章的手!这些粗活俺来就行,可别累着了,耽误了你的正事!”

贺秀莲的语气坚决,带着一种近乎神圣的守护感。在她朴素的认知里,丈夫如今是“大作家”了,即将代表贺家湾去魔都见大世面,改大文章的人,他的手怎么能用来做这些家务琐事?

叶晨被弄得哭笑不得,心中又感动又无奈的说道:

“秀莲啊,哪有那么金贵,写文章的时候也是要干活的呀!”

“那不一样!”

贺秀连头也不抬,麻利的把叠好的衣服放进一个半旧的帆布旅行包里,然后说道:

“写文章是动脑子,是大事!这些小事俺来做,俺乐意!”

贺秀莲的嘴角还噙着满足的笑意,仿佛能为丈夫打理行装,是莫大的荣幸和幸福。

夜幕降临,昏黄的煤油灯将土坯房内染上一层温暖的橘色。行装已经大致收拾妥当,贺秀莲又端来一盆兑的温度刚好的热水,放在叶辰脚边,很自然地就要蹲下去给他脱鞋袜。

“来,晨哥,忙活一天了,泡泡脚,解解乏!”贺秀莲的动作带着一种习以为常的体贴。

叶晨却眼疾手快地一把拉住了贺秀莲的手腕,他微微用力,将贺秀莲拉到自己身边坐下,深邃的眼眸在灯光下映着跳动的火苗,带着温柔的坚持,轻声道:

“咱们俩一起泡。”

贺秀莲明显愣了一下,脸上飞起两朵红云,有些羞窘的小声道:

“俺……俺等会儿再洗……”

叶晨不由分说,已经弯下腰,动作轻柔却不容拒绝的帮贺秀莲脱下了沾着泥土的布鞋和袜子,露出她那双因常年劳作而略显粗糙,却依旧白皙的脚。

贺秀莲象征性地挣扎了一下,便不再坚持,顺从地将双脚放进了温热的水中,紧挨着叶晨的脚。体温运贴着皮肤,一股暖流瞬间从脚底蔓延至四肢百骸。

小小的木脚盆里,四只脚丫挨在一起。叶辰的脚修长有力,骨节分明;就连着脚小巧玲珑,带着劳作的痕迹。

温热的水波轻轻荡漾,包裹着两人,也模糊了盆底的界限。两人的脚趾在水中无意识的轻轻触碰、缠绕,带来一阵阵细微的、令人心悸的酥麻。

屋内安静极了,只有煤油灯芯燃烧的轻微噼啪声,和两人细微的呼吸声。昏黄的光晕勾勒着两人依偎在一起的轮廓,投在斑驳的土墙上,亲密无间。一种无声的、粘稠的化不开的温情,在小小的空间里弥漫开来,比水汽更氤氲,比灯光更温暖。

贺秀莲低着头,看着水中两人交叠的脚影,脸颊的热度一直蔓延到耳根。她能清晰地感受到丈夫脚上传来的温度,和他脚趾偶尔的、带着安抚意味的摩挲。

所有的喜悦、激动、离愁和对未来的憧憬,都在这无声的亲昵和暖融融的泡脚水中沉淀下来,化作一种踏实而甜蜜的安宁。

叶辰伸出手,轻轻揽住贺秀莲的肩膀,让她更靠近自己。他没有说话,只是用下巴轻轻蹭了蹭妻子的发顶,嗅着她发间淡淡的皂角清香。所有的言语在此刻似乎都显得多余,这份相濡以沫的默契和此刻水乳交融般的亲近,远胜过千言万语。

“明天……就要走了。”

贺秀莲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不舍。

“嗯,很快回来。”

叶晨的声音低沉而笃定,揽着她的手臂紧了紧,轻声道:

“改好稿子就回。你在家,要照顾好自己,别光顾着学习忘了吃饭。”

“嗯……”

贺秀莲低低应了一声,将头靠在他坚实的肩膀上,闭上了眼睛,感受着这一刻的静谧与温暖。离别的愁绪被巨大的喜悦和此刻的温情冲淡,化作对未来的无限期许。

煤油灯的光芒温柔地笼罩着这对依偎在炕沿、共沐一盆温水的年轻夫妻。水汽袅袅上升,模糊了窗纸,却让窑洞里的温情更加清晰可感。

即将远行的丈夫,守候家园的妻子,他们的心,如同盆中那两双紧挨着的脚,在生活的长河里,始终紧紧相连,共同温暖着彼此,也温暖着这个充满希望的、属于他们的夜晚。

土坯墙外,黄土高原的秋风依旧呼啸,但窑洞内的这一方小小天地,却沉浸在水汽氤氲、爱意流淌的静谧暖洋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