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4章 极北之行(二)
北行的路,一日寒过一日。
枝头积着三日未化的雪,如缀满碎银,风过处,簌簌落下来,沾在四人肩头。
极北的日头总是斜斜的,像枚冻在天幕上的碎金,把官道旁的冰原照得熠熠生辉,连空气里都飘着细碎的光尘。
马蹄踏在冻土上,敲出沉闷的回响,偶尔惊起几只藏在雪窝子里的灰雀,扑棱棱掠过雾凇,翅尖带起的雪沫子,落在云风禾的貂裘上,转瞬融化。
第三日傍晚,遥遥望见一道雄关横亘在燕山余脉的山口,青砖垛口覆着层薄雪,像给这天下第一关镶了道银边。
关口悬着“榆关”二字,笔力遒劲,被北风刮得微微颤动,底下便是翻涌的北海,浪卷着碎冰撞向堤岸,溅起的水花在半空凝成细雪。
“总算到了。”霍念勒住马,呵出一团白气,鼻尖冻得通红,“这关看着倒比昆仑的山门气派。”
刚到关口,便有守城的士兵执戟拦下,目光扫过四人腰间的佩剑与行囊,见衣袂间带着道门清气,沉声问道:“四位是修士?”
他指了指城墙上贴的告示,“近日城里刘同知家公子娶亲,按规矩,修士需报上门派身份,登记入册。”
霍念挑眉,翻身下马时差点被冻硬的靴底滑了下,被云风禾伸手扶住。他拍了拍衣襟,撇嘴道:“他儿子娶亲,关我们修士什么事?难不成我们还能抢亲不成?”
士兵脸一板,正要再说,苏烬已从袖中摸出块玄铁令牌,上面刻着团暗纹龙形,只在他指尖一露,那士兵瞳孔骤缩,“咚”地跪倒在地,身后的卫兵们见状,也齐刷刷跪了一片,额头抵着冻得发硬的地面,声音发颤:“末将……参见陛下!参见君上!”
霍念吓了一跳,踉跄着后退半步,撞在云风禾身上:“干什么?!”随即反应过来,“哦——倒忘了师尊还有这层身份。”
凌言垂眸看着跪地的众人,眸色平静无波,仿佛早已习惯。苏烬将令牌收回袖中,淡淡道:“不必多礼。”
那带头的将军忙抬头,额上沾着雪粒:“敢问陛下,需不需要末将安排驿站?城里最好的宅院……”
“不必。”苏烬摆了摆手,声音压得低,“别声张,当没瞧见我们便是。”
四人牵马入关时,那将军凑到副将耳边低语:“去,带两队人在城里巡逻,加派人手盯着各条街巷,别让不长眼的惊扰了陛下。”
副将不解:“陛下和君上皆是道门高人,修为深不可测,还需要咱们保护?”
“啧,你懂什么。”将军踹了他一脚,“让你去就去!”
榆关的风带着海的咸涩,街道两旁的酒旗裹着雪,猎猎作响。四人没去寻什么宅院,只在靠近海岸的一处客栈歇了脚,第二日便租了艘画舫,往北海上去。
画舫是松木做的,船身覆着层薄冰,被船工擦得发亮。
霍念蹲在船头,伸手去接飘落的雪,笑道:“这北方的海竟也有这般景致,浪里裹着冰碴子,倒比江南的水有意思。”
云风禾站在他身后,手里捧着件厚氅,轻声道:“风大,披上吧,仔细冻着。”
苏烬与凌言并肩立在船尾,望着远处海天相接处,寒日正从云层里钻出来,给翻涌的浪镀上层金红。
“说起来,”凌言忽然开口,目光望着远岸的城楼,“许久没回黎安,不知那帮老古板处事……”
“操心他们做什么。”苏烬打断他,声音裹在风里,温温的,“这破皇位,本就是你无可奈何才接的。以前林衔烛把持朝政时,他们不也没乱套?”
他顿了顿,侧头看凌言被风吹得微红的脸颊:“凡人有凡人的过法,春耕秋收,生老病死,自有序法。咱们管好眼前的路便是。”
凌言望着他,眼底漾起浅淡的笑意,像融了半寸的冰:“你倒是看得开。”
“不是看得开,是有更要紧的事。”苏烬抬手,替他拂去肩头的雪粒,“比如,陪你看这榆关的海,陪你往极北去,看更北的雪。”
船头传来霍念的笑闹声,他正抓着船舷的冰棱,想掰下来玩,被云风禾笑着夺了去。
画舫破开浪涛,留下一道蜿蜒的水痕,冰碴子在船尾打着旋,像撒了一路碎玉。
寒日渐渐升高,将海面照得波光粼粼,远处的燕山如黛,覆着皑皑白雪,与这北海的壮阔相映,竟生出几分苍凉的诗意来。
四人立在画舫上,衣袂被风扬起,身后是天下第一关的雄姿。
画舫在北海面上缓缓游弋,浪尖碎冰撞在船板上,叮咚如碎玉相击。
海风卷着雪沫掠过船舷,却被船内升起的暖炉气挡了大半,只在窗棂上凝出层薄霜,映着舱内昏黄的烛火,倒添了几分暖意。
云风禾靠窗坐定,膝上横放着一架箜篌。那乐器通体莹白,似是冰玉雕成,弦丝却泛着淡淡的银光,他指尖微抬,灵力在指腹间流转,触弦时竟带起细碎的白芒,如落雪轻点。
一声清越的弦音破开风涛,像是有流泉从冰下涌出来,缠缠绵绵漫过船舷。
他指尖起落间,弦上仿佛绽开细雪,时而如燕山松涛低吟,时而似北海潮声轻咽,婉转处如耳语,激昂时又如惊鸿振翅,将这极北的苍凉与壮阔,都揉进了曲中。
霍念嘴里塞着块松子糕,含混不清地赞叹:“你真是闲的还弹上了。”
“慢些吃,仔细呛着。”云风禾眼尾含着笑意,指尖未停,弦音愈发柔婉,“苏兄煮的茶快好了,配着点心才不腻。”
苏烬正守在小炉边,银壶里的水咕嘟冒泡,茶香混着暖炉的炭火气漫开来。他倾身将茶汤注进白瓷盏,递到凌言面前:“阿言尝尝,这是榆关特产的雪顶茶,据说采自覆雪的崖壁,性温,配着这冷天正好。”
凌言接过茶盏,抬眼望向云风禾。弦音绕梁间,云风禾恰好抬眸,目光落在他身上,温声道:“凌宗师,可要试试这箜篌?”
凌言浅啜一口茶,喉间暖意漫开,摇了摇头:“我素来只习琴,箜篌技法不同,怕是扰了雅兴。”
“琴与箜篌本是同源,”云风禾指尖一顿,弦音暂歇,笑意温润,“不过是一弦横一弦竖罢了。凌宗师若不嫌弃,不妨试试?”
苏烬在旁笑道:“阿言琴艺卓绝,换了箜篌想必也有别种韵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