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8章 血绣鹭,旧网收
夜色如墨,军统上海站的秘密据点内,空气凝重得仿佛能拧出水来。
青鸟的呼吸粗重,双眼布满血丝,死死盯着显微镜的目镜。
那片从自尽特务衣领上剪下的“白鹭”刺绣,在他眼前被放大了数百倍。
没有一针一线的痕迹,取而代之的是细密到令人发指的网点,边缘残留着几乎无法察觉的油墨晕染。
这不是刺绣,这是一块微型胶版印刷模板!
一瞬间,冰冷的寒意从他的尾椎骨直冲天灵盖。
他猛地想起数月前在杭州一家商行查抄的账本上,法证科的同事也曾检测出过同一种工艺残留的特种油墨。
当时他们以为只是商行的一种防伪标识,未曾深究。
现在,所有的线索都串联起来了。
敌人根本不是在拙劣地模仿,而是在进行工业化、标准化的批量复制!
他们制造了无数个“白鹭印记”,像病毒一样散播出去,目的绝不仅仅是安插几个特务那么简单。
他们要让“白鹭”这个曾经代表着忠诚与牺牲的符号,变得廉价、可疑,甚至肮脏。
他们要从根子上,彻底玷污林芷兰用生命铸就的传奇,让所有信赖她、追随她的人,陷入无尽的猜忌与自相残杀。
这是一种比暗杀更恶毒的诛心之计。
“啪!”青鸟一拳砸在桌上,震得器械嗡嗡作响。
他抓起外套,冲进顾承砚的办公室,声音因愤怒而嘶哑:“处座,那不是刺绣,是印刷品!日方在批量伪造我们的身份!我们内部,恐怕早已被筛子扎满了眼!”
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该清网了。”
顾承砚面沉如水,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他没有立刻回应,目光转向了另一侧的苏若雪。
苏若雪正低头翻阅着那名特务的随身物品清单,她的神情专注而冷静,仿佛一座在风暴中岿然不动的灯塔。
她的指尖在一行字上停了下来——“英纳格怀表一块,背面刻有数字‘1931.7.19’”。
一九三一年七月十九日。
这个日期像一道闪电,劈开了苏若雪脑中的迷雾。
她记得清清楚楚,这正是军统华东区为应对日益复杂的谍报战,正式启用“7-19”系列行动编号的第一天。
林芷兰是首批使用该编号的特工之一。
巧合?绝不可能。
她的思绪飞速倒转,回到了那口枯井,回到了那张被冲洗出来的老照片。
照片上,“江南实业自救会”成立典礼的横幅上,赫然写着“民国二十年七月十九日成立”。
也是七年前的七月十九日!
苏若雪瞬间通体冰凉。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敌人选择这个日期,并非偶然,而是一种精心策划的、充满恶意的嘲弄。
他们用军统内部的纪念日,去呼应林芷兰曾经的公开身份,用这种方式,无声地宣告:你们引以为傲的起点,早已被我们洞悉和掌控。
你们的历史,不过是我们棋盘上的一个坐标。
他们不仅要篡改未来,更要玷污过去。
苏若雪抬起头,目光与顾承砚对上,她没有汇报自己的发现,而是提笔在报告上写下了自己的判断,字迹锐利如刀:“他们怕的不是我们,是那段被记住的真相。”
顾承砚接过报告,一目十行。
当他看到苏若雪的结论时,眼中那片深不见底的寒潭,终于燃起了一簇决然的火焰。
以正压邪。
敌人想用谎言污染真相,那他就让真相在光天化日之下,灼烧一切魑魅魍魉!
“传我命令!”顾承砚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以‘春茧计划’合作商会的名义,在法租界大光明戏院对面的展览馆,公开举办‘七七实业救国纪念展’。”
青鸟和苏若雪都愣住了。
在如此风声鹤唳的时刻,公开举办展览,无异于将自己暴露在敌人的枪口之下。
顾承砚仿佛看穿了他们的疑虑,继续说道:“展品,就是我们在枯井里找到的所有照片、胶卷,以及那本《女诫》的复制品。我们的主题,是‘还原先辈救国之路,弘扬实业报国精神’。敌人不是想利用历史吗?我们就把真正的历史摆出来,让全上海的人都看看,当年是谁在为这个国家奔走呼号!”
他的手指在桌上重重点了一下,这才是真正的杀招:“最关键的一步,在展览入口处,设立一本‘联络登记簿’。凡是自称曾与林芷兰女士,或是‘江南实业自救会’共事过的前辈,都可以在上面留下姓名。但留名之后,必须回答登记员一个问题。”
他看向青鸟:“暗语是,‘今年头茬茧几成?’”
青鸟心领神会。
这句暗语看似寻常,却是当年“春茧计划”初创时,林芷兰与湖州一带养蚕的地下同志接头时,最常用的一句切口。
知道这句暗语,并能答对的人,必然是自己人。
这是一个大胆到近乎疯狂的计划。
用一场盛大的阳谋,去引诱藏在暗处的毒蛇。
展览如期举行。
整个上海滩都被这个突如其来的举动搅动了。
无数双眼睛,友善的、敌视的、怀疑的,都聚焦在了这个小小的展览馆。
青鸟亲自带队,化装成不起眼的馆内工作人员,死死盯着那本看似普通的登记簿。
第一天,风平浪静,来者多是好奇的市民和记者。
第二天,依然如此。
直到第三天下午,一个身穿粗布短衫、脚踩草鞋、满身泥土气息的老农走进了展馆。
他不像其他人那样急着看展品,而是径直走到了登记台前。
他拿起笔,颤巍巍地在登记簿上写下了三个字:陈二根。
登记员按照吩咐,低声问道:“老先生,今年头茬茧几成?”
老农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微光,他抬起头,用带着浓重湖州口音的官话答道:“七分熟,三分火候。”
说完,他便转身混入人群,很快消失不见。
青鸟的心脏猛地一跳!
他一个箭步上前,拿起登记簿。
那“陈二根”三个字的笔迹,虽然刻意模仿了农夫的生疏,但其顿笔、转折处的风骨,与他们档案中代号为“萤”的王牌通讯员的笔迹,完全吻合!
“跟上他!”青鸟低声下令。
追踪行动无声无息地展开。
那老农出城后,一路向西,最终在城郊的一处农舍停下。
当青鸟的队员破门而入时,发现他正在娴熟地拆解一部电台。
他根本不是什么“陈二根”,而是湖州双林镇地下联络站的现任负责人,代号“萤”。
这条由林芷兰亲手建立的通讯网络,在他手中,已经秘密维持了整整五年!
当晚,顾承砚在绝对安全的密室里,亲自接见了这位功勋卓着的“萤”。
“萤”的脸上没有丝毫惧色,他向顾承砚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然后说出了那段被尘封了太久的遗言:“顾先生,芷兰同志临终前,曾口述三道指令,命我务必转交组织。她说,当组织面临真假‘白鹭’之辨时,就是启用这三道指令的时刻。”
顾承砚屏住了呼吸。
“第一道:火种藏农桑。”萤的声音沉稳有力,“她说,真正的力量,不在机关的高墙之内,而在田间地头,在千千万万的农人、工人、商贩之中。‘春茧计划’的根本,是人,不是设备。”
顾承砚的拳头骤然握紧。
他明白了,“春茧计划”不仅是技术升级,更是人员的下沉与扎根。
“第二道:信在疑处生。”萤继续说道,“她说,当敌人开始大规模制造怀疑时,信任反而会从最不可能的地方诞生。不要相信任何纸面上的名册,要相信用行动证明的忠诚。”
顾承砚豁然开朗。
他举办展览,设立登记簿,正是用一场巨大的“怀疑”,去钓出真正的“信任”!
“第三道:白鹭归无声。”萤的眼中泛起泪光,“芷兰同志说,真正的‘白鹭会’,从没有什么名册。它是一个信念,一种精神。当国家需要时,那些心中有‘白鹭’的人,会从四面八方,无声地归来,用行动汇入洪流。”
三道指令,字字珠玑,如晨钟暮鼓,彻底敲醒了顾承砚。
他终于明白了林芷兰的宏大布局。
她留下的不是一个脆弱的组织,而是一个无法被摧毁的、活生生的信仰网络!
“我明白了。”顾承砚站起身,向“萤”深深鞠了一躬,“替我感谢所有坚守的同志。”
他转身下令:“‘春茧计划’全面提速!所有技术员,即刻起配发实弹武器与密写工具,正式转入战时运作模式!”
当晚,顾承砚独自一人,立于外滩海关大楼的钟楼之顶。
黄浦江上灯火璀璨,宛如一条流淌的星河。
晚风吹拂着他的衣角,带来一丝江水的凉意。
他从怀中取出林芷兰留下的那本《女诫》,翻到最后一页的空白处,用钢笔一笔一划地写下了一行新的指令:
承砚守信,火种不灭。
合上书的瞬间,远处,一艘巨大的货轮拉响了悠长的汽笛,缓缓驶离港口。
那是刚刚换装了真正军火与药品的“南洋商运号”。
它的航行日志上标注的目的地是新加坡,但它真正的航向,是闽南一处未被封锁的抗日根据地。
顾承砚的目光追随着那艘船,直到它渐渐融入夜色。
他知道,这只是一个开始。
一场席卷整个江南的清网行动,已经拉开了序幕。
然而,就在“南洋商运号”的轮廓即将消失在吴淞口之外时,顾承砚的眼角猛地一跳。
他似乎感觉到一种极其微弱、若有若无的震动,并非来自脚下的钟楼,也非来自江风,而是一种源自大地深处的奇异频率。
他下意识地望向吴淞口的方向,夜色深沉,万籁俱寂。
可那种奇怪的感觉,却像针尖一样,轻轻刺了一下他的神经。
与此同时,数十公里外,顾家老宅那口早已被重新封上的枯井深处,一只被泥土包裹得严严实实的陶罐中,最后一丝残存的化学反应催生出微弱的电流。
电流通过预埋的细密铜线,精准地传导至一枚老旧发报机的自动键钮上。
“滴……嗒嗒……滴……滴嗒……滴嗒……滴……滴嗒。”
锈迹斑斑的键钮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牵引,开始以一种极其缓慢而断续的节奏,自动敲击起来,向着未知的远方,发出了一串古老的摩尔斯电码:
……—… …—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