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0章 蚕音起,老妇归
苏州河的夜风裹着湿冷的水汽钻进衣领,青鸟的军靴踩过青石板时特意放轻了力道。
他身后跟着两个精干的伙计,都穿着染了蚕沙的粗布短打——这是顾承砚特意让人从绸庄染坊调的料子,混在苏州河畔的蚕房群里,连巡捕房的狗鼻子都嗅不出异样。
“东头第三间,窗棂挂着半干的蚕网。”他压低声音,目光扫过一排黑黢黢的房舍。
月光在檐角凝结成霜,映得那半幅蚕网像道银边,和三天前线人画的暗号分毫不差。
门闩是用细铁丝拧的,青鸟摸出随身携带的薄刃,轻轻一挑就开了。
屋内的炭盆还燃着,暖烘烘的热气裹着桑叶的清苦味扑出来。
墙角竹匾里,幼蚕啃食的沙沙声像落雨,老妇人背对着门,佝偻的身影被炉火拉得老长。
“阿婆。”伙计小周先开了口,操着带吴语尾音的官话,“顾氏绸庄收新茧,东家让我们来讨个养蚕经。”
老妇人的背僵了僵。
她慢慢转身,银发在火光里泛着白,眼角的皱纹像被刀刻过,可那双眼却亮得惊人——不是普通老妇的浑浊,倒像深潭底下淬了把刀。
青鸟的手指下意识扣住袖中短刃。
他见过太多潜伏者,这双眼睛太危险,危险得不像个隐姓埋名七年的老蚕娘。
“顾氏?”老妇人的声音带着砂纸擦过的哑,“顾家的少东家,可是那位爱往蚕房钻的?”
小周刚要接话,窗外突然传来脆生生的唤声:“阿娟婶子!我带了新晒的桑皮纸来!”
门帘一掀,苏若雪提着竹篮跨进来,月白棉衫下摆沾着星点蚕沙,倒比绸庄账房的缎子衣裳更像个养蚕人家的闺女。
她先朝老妇人福了福身,目光扫过墙角竹匾时顿了顿——那匾里的幼蚕正以三长两短的节奏啃叶,和《蚕音谱》里“安全确认”的频率分毫不差。
“若雪姑娘?”老妇人的目光落在她腕间的银镯上。
那是顾氏绸庄的定情信物,素银錾着缠枝莲,苏若雪嫁过来前原主母亲亲手给的。
苏若雪没接话,只从竹篮里取出本泛黄的册子,封皮用桑皮纸糊的,写着《蚕音谱》三个小字。
她翻开第一页,指尖划过用朱砂标红的“三眠蚕鸣”段落:“阿婶可听说过,蚕儿吃叶的快慢,也能分出个早蚕晚蚕?”
老妇人的手突然抖了抖。
她伸出布满茧疤的手,指腹轻轻抚过书页,无名指不自然地微曲着——那是报务员常年按发报键的习惯,即便隔了七年,肌肉记忆仍刻在骨血里。
“姑娘可知,”她突然哼起一段江南小调,婉转的调子裹着吴语软音,“‘蚕宝宝,吃叶响,三响慢,两响急’?”
苏若雪的呼吸一重。
这段调子她熟得很——三天前她在《蚕音谱》里标注“安全确认”时,特意选了母亲教的儿歌做底本,连变调的位置都分毫不差。
“阿婶的调子,倒像我家先生谱的曲儿。”她笑着将竹篮里的桑皮纸往前推了推,“这纸韧得很,我家先生说,若用来记养蚕经,能存个十年八年。”
老妇人的视线落在桑皮纸上,忽然伸手扯开衣襟。
贴身的红布兜里,一枚青铜徽章坠着,“军统”二字在火光里泛着冷光。
她摩挲着徽章边缘的锈迹,哑着嗓子道:“林小姐走前说,若有一天,有人能用蚕鸣传信,还带着顾家的信物......”
“顾氏的信物,在这儿。”
门被推开的刹那,顾承砚的声音混着寒气涌进来。
他没穿常日的湖蓝长衫,只套了件洗得发白的粗布短打,怀里抱着个粗陶茶罐。
见老妇人看过来,他屈指弹了弹茶罐:“阿婶可愿尝尝顾氏的‘雪茧’?”
茶碗里的热水刚冲下,浮着的茶叶突然舒展成细小的“顾”字。
绿莹莹的叶尖在水中打转,像落在春潭里的星子。
老妇人的手猛地攥住案角,指节泛白。
她盯着茶碗,喉结动了动,突然笑出了声,眼泪却跟着滚下来:“林小姐说,这茶要在粗陶碗里泡,茶叶才肯显字......她走的时候,茶罐还在我这儿搁了三天......”
顾承砚在她对面坐下,伸手按住她颤抖的手背:“林芷兰的情报网,缺的最后一环,是您。”
老妇人突然站起身,佝偻的背挺得笔直。
她走到竹匾前,指尖轻轻拨了拨桑叶,藏在叶底的桑皮纸露了一角——上面用蚕丝织着细密的纹路,像幅缩小了千百倍的地图。
“这是‘织网图’。”她的声音突然清亮起来,像换了个人,“经线是沪宁线的铁路联络点,纬线是太湖水路的暗桩。十二处中转站,七年来没被日特发现......”
她的手悬在竹匾上方,迟迟没有落下。
月光透过窗纸漏进来,照见匾底一道极细的暗缝——那是用蚕茧胶粘合的夹层,藏着比桑皮纸更要紧的东西。
“少东家,”她转头看向顾承砚,眼里的刀光褪了,只剩温吞吞的暖,“林小姐说,交图的时候,要问一句:‘春蚕到死丝方尽?’”
顾承砚盯着她眼里的期待,突然笑了:“蜡炬成灰泪始干。”
老妇人的手终于落下。
她抚过竹匾边缘的暗缝,指甲轻轻一挑,夹层里滑出卷得极细的丝帛。
蚕丝在火光里泛着珍珠白,上面用金线绣着的,正是十二处中转站的具体坐标。
窗外,苏州河的水拍着岸,发出细碎的响。
那声音混着竹匾里蚕儿啃叶的沙沙声,像首只有他们能听懂的歌。
丝帛在顾承砚掌心展开时,他的指腹先触到了金线绣就的坐标——那是林芷兰用七年心血织就的网,每道经纬都浸着月光与血。
陈阿娟佝偻的影子投在丝帛上,像片老桑叶覆在新生的芽尖:"红丝是虹口、闸北的日特据点,白丝是法租界成衣铺、南市米行这些暗桩......中间断的这段......"她枯瘦的手指点在黄浦江中段,"是吴淞口外的水站,最后那位传火的小宋,三年前带着半张海图沉进江底了。"
顾承砚的拇指碾过断裂处的金线,那里还留着极细的血渍,在火光里泛着暗褐。
他想起三天前在圣约翰大学图书馆翻到的《长江航运志》——吴淞口是进出上海的咽喉,若能接上这段,整个情报网就能顺着长江直抵苏南敌后。"阿婶,"他抬眼时目光灼灼,"我想请您出山,主持情报网的整合。"
陈阿娟的银发被穿堂风掀起一绺。
她盯着顾承砚眼底的灼光,忽然笑了,那笑里带着七分释然、三分苍凉:"少东家,我这把老骨头,听蚕鸣还行,蹲在阁楼发报?"她抬起手,无名指的指节因常年按发报键凸起成骨节,"上个月给蚕匾换桑叶,这根手指突然就僵了——林小姐在时总说我是'铁手阿娟',如今铁手锈了。"
苏若雪正低头翻着《蚕音谱》,闻言抬眼。
她看见老妇人眼角的皱纹里凝着水光,像秋夜荷叶上的露。"那......"顾承砚喉结动了动,"您教我们'丝语编码法'如何?"他记得林芷兰留下的笔记里提过,当年特科有位"蚕娘"能用蚕膜藏信,"用最寻常的茧子做壳,再精的日特检查,也只会当是普通蚕茧。"
陈阿娟的眼睛突然亮了。
她转身从床底摸出个漆盒,掀开时一股子蚕沙混着胶液的气息涌出来。
盒里整整齐齐码着上百枚蚕茧,大的如鸽蛋,小的似黄豆。"看好了。"她拈起枚豆大的茧,指甲在茧尾轻轻一掐,竟像剥蛋壳似的剥开层半透明的膜——那哪是蚕茧,分明是层薄如蝉翼的蚕膜,裹着张比指甲盖还小的纸。
苏若雪凑过去,鼻尖几乎碰到茧壳。
她看见膜上还沾着未褪尽的蚕胶,在火光下泛着淡青:"阿婶,这膜是怎么剥的?"
"三眠后的蚕,吐丝时温度要控在二十八度。"陈阿娟的手指突然稳了,像当年在发报机前按电键,"等丝刚成膜,用桑皮纸吸走表面水分,再用薄荷汁喷三遍——"她顿了顿,"薄荷汁能让膜脆些,剥的时候才不会破。"
苏若雪的手已经痒了。
她翻出竹篮里的桑皮纸,又从怀里摸出顾承砚给的银镊子——那是绸庄验丝用的,尖细得能挑起半根蚕丝。
陈阿娟看着她的动作,突然伸手按住她的腕:"别急,先把密信写在熟宣上。"她从漆盒里取出管细如针的笔,"墨要调淡,水和松烟墨按七比三,写的时候手腕得悬着......"
顾承砚退到门边,看苏若雪的背影。
她的月白棉衫被炉火映得泛红,低头时发梢扫过案几,像株风中的芦苇。
蚕膜在镊子下颤巍巍展开,她笔尖落下的瞬间,他听见自己心跳如擂鼓——这不是绸庄的算盘声,不是和日商谈判的交锋,是更烫的、更沉的东西,在血肉里烧。
"成了!"苏若雪的声音带着雀跃。
她举起蚕膜,月光透过窗纸漏进来,照见膜上细如蚊足的字迹:"药品清单附后,闽南需盘尼西林三百支。"她转头看向顾承砚,眼睛亮得像星子,"用蚕胶把膜裹回茧壳,再混进真茧里......就算日特把茧子全捏碎,也只会当是蚕蛹。"
陈阿娟凑过去,用指腹轻轻碰了碰茧壳。
她的嘴角终于扬起笑:"林小姐要是看见......"话音未落,突然哽住。
顾承砚走到案前,指尖拂过那枚"活茧"。
他想起三天前在闸北看到的伤兵——他们裹着渗血的绷带,躺在破庙里啃冷馒头,连消炎的药粉都没有。"若雪说得对,"他抬头时目光灼灼,"第一批密件就送盘尼西林和兵工图纸去闽南。"
深夜的十六铺码头,江风卷着咸湿的水汽灌进领口。
顾承砚立在栈桥上,看伙计们把装着"活茧"的木箱搬上"福顺号"货轮。
苏若雪站在他身侧,怀里还抱着那本《蚕音谱》,封皮被江风吹得哗哗响。
"当年我们织的是网,"陈阿娟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她不知何时走了过来,银发被风掀得凌乱,"如今你们织的是路。"她望着货轮渐远的影子,喉结动了动,"小宋沉江前,手里还攥着半枚茧......他说要把路织到更南边去。"
顾承砚转身,看见老妇人眼里有星子在闪。
他刚要说话,远处传来值班员的惊呼:"顾先生!
电话!"
码头值班室的窗户透出昏黄灯光,值班的阿福攥着听筒,脸色发白:"刚......刚有个匿名电话,就说了一句......"他咽了口唾沫,"井封不住信,但人能封嘴。"
顾承砚的手指猛地收紧。
他接过听筒时,还能摸到上面残留的凉意——那是法租界公用电话亭的冷,混着电线特有的焦糊味。
江风突然大了,吹得货轮的汽笛声都变了调。
他望着船灯消失在夜色里,喉间像塞了块烧红的铁:封嘴......封谁的嘴?
(货轮破浪的声音里,法租界某条弄堂的公用电话亭前,穿黑风衣的人放下听筒。
他的皮鞋碾过片碎玻璃,在地面投下细长的影子——那影子,像根绷紧的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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