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4章 笔尖生茧,墨耕自噬
钢笔尖在"校验码"位置悬了三秒,终究没落下——这抹刻意的空白,是撒进敌营的第一把盐。
"少东家。"苏若雪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旧书页特有的檀木香。
她抱来一摞《墨耕月刊》合订本,浅青衫角扫过他椅边,"您看,眼镜先生去年腊月接密令那次,重校了第三、七、十一页;三月春汛时也是这三页。"她翻开其中一本,指尖点在"体例修订"的批注上,指甲盖大小的月牙白泛着光,"他总说要'统一墨色浓淡',可我查了印刷底版,这三页的油墨配比根本无需调整。"
顾承砚放下钢笔,指腹摩挲过批注里"墨色"二字。
印刷车间那股磷粉味突然涌进鼻腔——昨夜他让苏若雪带了包磷粉去,撒在墨耕社后巷的墙根。
人在焦虑时嗅觉会变敏锐,那些若有若无的焦糊气,早该在眼镜先生心里结成网了。
"去买两刀富阳竹纸。"他突然说,"掺二成石灰浆,纸纹要和他们用的一样。"
苏若雪眼睛亮起来:"您是说......"
"活版陷阱。"顾承砚抽出张空白纸,用铅笔在右下角画了道极细的网格线,"石灰遇墨会起微泡,他写批注时笔尖压重了,纸背会留下压痕。
网格能测出他落笔的重心——"他顿了顿,目光扫过窗外渐散的雾,"心理越慌,下笔越没准头。"
苏若雪转身要走,又回头:"那蓝铅笔的铜绿......"
"是我让阿福在笔杆抹的孔雀石粉。"顾承砚扯了扯领扣,"人在高烧时意识模糊,看见泛绿的笔杆,自然会想起匿名告示里'笔尖带血'的话。
他说'茧断了'——"他指了指案头那个银丝茧,"原主养的蚕今年结的茧,我特意挑了个最紧实的摆在他能看见的地方。
人总爱把眼前景往心里事上套,他心里藏着见不得光的茧,自然怕它破。"
楼下传来青布短打蹭过木楼梯的沙沙声。
青鸟掀开门帘进来,浆糊刷在腰间晃出一道浅影:"少东家,纸车到了。"他袖管沾着几点木屑,是刚才搬纸时蹭的,"我扮成送纸工,混进了墨耕社的印刷厂。"
顾承砚将伪造的电报塞进青鸟怀里:"等会把这封'回电'夹在他们的信报堆里。
记住,要让眼镜先生自己发现。"
青鸟点头,帽檐下的淡疤跟着动了动:"明白。
他要是起疑,必定会自己查电报。"
苏若雪把那叠特制纸递给青鸟时,指尖在纸堆最上层按了按:"第三页右下角有网格,别弄乱了。"
"晓得。"青鸟把纸抱在胸前,转身时带起一阵风,吹得顾承砚案头的《蚕音谱》哗啦翻页,正好停在"破茧"那章。
十点钟的阳光穿过玻璃窗,在墨耕社密室的木地板上割出金线。
眼镜先生的长衫下摆沾着晨露,贴在小腿上凉飕飕的。
他盯着桌上那封"回电",喉结动了动——"十五日午时执行焚谱",末尾的校验码位置空着,像道没愈合的伤口。
后巷传来收泔水的梆子声,他猛地打了个寒颤。
昨夜烧得迷糊时,总看见有只白鹭啄他的眼,喙尖沾着绿莹莹的东西,像极了笔杆上的铜绿。
匿名告示里"笔尖带血"的字突然在眼前晃,他抓起案头的蓝铅笔,笔杆上的铜绿在阳光下泛着幽光,活脱脱是蚕茧裂开的缝。
"指令有异......"他喃喃着,抓起校样纸。
纸页触感不对,有点硌手。
他没多想,提笔在页边写:"校验缺失,是否仍执行?"钢笔尖压下去时,纸背隐约显出网格印子,像张等着收网的线。
隔壁印刷车间传来油墨机的轰鸣。
青鸟蹲在装纸的板条箱后,透过箱缝看见眼镜先生的笔尖顿了顿,墨水滴在"执"字右下角,晕开个小团。
他摸了摸腰间的浆糊刷——那里面藏着微型窃听器,刚才贴在密室门框上的。
顾承砚在顶楼听见电话铃响时,正把银丝茧轻轻放进檀木匣。
苏若雪接起电话,听了两句,睫毛颤了颤:"监听哨说,墨耕社方向有电报声。"
他伸手接过电话,指节在听筒上敲了两下。
窗外的雾完全散了,墨耕社的灰墙在阳光下泛着白,像块等着被戳破的茧。
"他们要吐丝了。"他对苏若雪笑,眼底映着匣中茧的光,"吐够了,才能结结实实收网。"
楼下突然传来电报机的滴答声,混着油墨的气味飘上来。
苏若雪望着顾承砚,见他指尖在桌面敲出和电报同频的节奏——那是眼镜文士刚发的疑问电文,正顺着电流往某个更黑暗的地方钻去。
电报机的滴答声在阁楼里织成一张密网时,顾承砚正用镇纸压平新写的稿纸。
苏若雪端来的碧螺春在案头腾着热气,他却连茶盏都没碰——监听哨传来的电流声比茶香更让他清醒。
"少东家,"通讯兵小顺子攥着记录本冲进来,额角沾着星夜露,"敌方二组回电了,内容是眼镜文士的疑问:'校验缺失,是否仍执行?
'"
顾承砚指尖在桌沿轻叩两下,眼底浮起冷冽的光。
他早算到眼镜文士这只惊弓之鸟会自投罗网——昨夜那封故意留白的电报,本就是要在他心里扎根刺。"疑心一起,便再难回头。"他低笑一声,将写满蝇头小楷的稿纸推给苏若雪,"启动'反向供料',把这篇《蚕音谱源流考》以你商会文化顾问的名义投给《墨耕月刊》。"
苏若雪翻开稿页,入目是考据严谨的学术文字,可当她的指尖扫过第三段引文注释时,瞳孔微微一缩——那些看似寻常的"宋应星《天工开物》注苏州织造局旧档"等条目下,藏着十二处断句异常。
她抬眼时,顾承砚正用狼毫在"蚕茧成丝"的典故旁圈点,笔尖悬在"三沸三漉"四字上:"他们要验证我是否真要自毁《蚕音谱》,必然会强令刊发此文。
等排版时,那些掺了石灰的纸遇上蓝铅笔......"
"会起微泡,让隐语显形。"苏若雪接得极快,指尖轻轻抚过稿纸边缘——她今早特意用石灰浆浸过的富阳竹纸,此刻还带着淡淡碱味。
深夜的墨耕社印刷厂飘着油墨与旧纸混合的腥气。
眼镜先生捏着顾承砚的投稿,喉结动了动。
上司的电话还在耳边炸响:"顾承砚要焚谱,这篇源流考是他最后的自辩!
必须刊发,我们要从字缝里抠出他的破绽!"他抓起蓝铅笔准备校稿,笔杆上的铜绿在台灯下泛着幽光——这是他今早特意擦过的,可那抹绿总像长在木头里,擦不净。
"第三页注释。"他默念着翻到指定位置,笔尖刚触到纸页就顿住了。
纸纹比寻常校样粗粝些,压下去时竟有细碎的泡痕从墨点周围渗出来。
他皱了皱眉,却没多想——最近总觉得后巷有磷粉味,许是自己烧糊涂了。
与此同时,青鸟正蹲在印刷厂后巷的槐树上。
他望着排字房里晃动的灯影,摸了摸腰间的牛皮袋——里面装着苏若雪特制的碘酒。
等天快亮时,废弃的校样残页会被扫进后巷的竹篓,那是他的目标。
"叮——"排字房的窗户突然推开,眼镜先生探出头咳嗽两声。
青鸟屏息缩紧身子,树皮蹭得手背生疼。
直到那道影子缩回屋内,他才顺着树干滑下,猫着腰摸向竹篓。
残页上的油墨还未干透,青鸟借着月光快速翻检。
当他在半张皱巴巴的"宋应星注"旁抹上碘酒后,淡黄的纸页上突然浮出深褐字迹:"白丝线复通"。
他瞳孔骤缩,又连抹几张——"断桥站可伏鹭01归心已验",一行行密语像被春风吹开的茧,在碘酒后的纸面上清晰起来。
顾承砚的密室里,烛火噼啪爆开灯花。
他将青鸟带回的残页摊在檀木桌上,用镊子小心拼合。
苏若雪捧着铜盆站在一旁,盆里温着新熬的糨糊——这是他们连夜调配的,专门粘补脆弱的纸页。
"白丝线是沪西到苏州的商路,断桥站是闸北货栈,鹭01......"顾承砚的指尖停在"归心已验"四字上,突然笑出声,"是周掌柜的线人,上个月说要投诚,现在看来是真的。"他抓起狼毫在密语旁批注,墨迹未干就吹了吹,"明日午时前,所有根据地暂停接收'墨耕'渠道信息——饵已入网,收线在即。"
窗外传来更夫敲梆子的声音,已是后半夜。
青鸟收拾残页时,一片焦黑的纸灰突然从窗缝飘进来,落在顾承砚脚边。
他弯腰拾起,只见残页边缘还留着火烧的锯齿纹,中间隐约能辨"蚕音"二字。
"墨耕社屋顶。"青鸟突然开口,声音压得极低,"方才回来时,听见瓦片轻响,像是有东西跃过。"
顾承砚捏着残页的手顿了顿。
他望向窗外,墨耕社的灰墙在月光下泛着青,像只蛰伏的茧。
不知何处传来野猫的低嚎,尾音扫过屋顶时,又有半片纸灰打着旋儿落下来,飘进了烛火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