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9章 美好泡影

戴大鹏踩下刹车，黑色奥迪A6无声滑停在市实验小学花岗岩砌成的气派校门前。

2002年秋日的晨光，给簇新的教学楼镀了层金边。

他降下车窗，混合着孩童喧闹和汽车尾气的空气涌进来。

这气味，连同校门口其他家长投来的、毫不掩饰的艳羡目光，都是他每日不可或缺的养分。

“爸爸再见！”后座传来两个脆生生的童音。两个穿着崭新校服的儿子，小脸干净红润，背着小书包，推开车门跳了下去。

“嗯，听老师话。”戴大鹏嘴角挂着习惯性的、属于成功人士的淡笑，目光追随着两个小小的背影汇入彩色的人流。

从县公交公司一个管车队的队长，爬到市公交总公司副总经理的位置，用了五年。这五年，他像坐上了火箭。娇妻是海归，两个儿子聪颖健康，住在市中心最贵的小区，开最好的车。

安永县那个弥漫着机油味和煤灰的起点，早已模糊不清，被他刻意深埋。

他满足地深吸一口气，准备升起车窗，享受片刻独属于他的、被羡慕包围的宁静。

“咔哒。”

副驾驶的车门毫无征兆地被拉开了。

戴大鹏惊愕转头。两个陌生男人堵在车门口，挡住了晨光，投下压迫的阴影。

一个年纪稍长，脸膛黑红，眼神像刀子，另一个年轻些，绷着脸。两人都穿着洗得发白的夹克，风尘仆仆，与周围锃亮的轿车、光鲜的家长格格不入。

“戴大鹏？”年长的男人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瞬间盖过了门外的嘈杂。他亮出一个深棕色的证件，警徽在晨光里冷冷一闪。“安永县公安局刑侦大队，许国强。”

旁边年轻刑警也亮了一下证件：“陈飞。”

戴大鹏感觉全身的血液“唰”地一下退了下去，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了跳动。他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得像塞满了砂纸，一个音节也发不出来。

眼前这张证件，这张脸，这“安永县”三个字，像一柄重锤，狠狠砸碎了他精心构筑了五年的玻璃罩子。

这个场景，在他无数个被冷汗浸透的噩梦里反复上演。

每一次，他都在冷汗涔涔中惊醒，庆幸那只是梦。

他以为自己爬得够高，高到足以甩脱安永县那摊烂泥。

他以为时间够久，久到能冲刷掉所有痕迹。

“跟我们走一趟，回安永县，配合调查。”许国强的话像冰锥，直接刺入他僵硬的思维。

周围的空气似乎凝固了。

有家长好奇地往这边张望。戴大鹏放在方向盘上的手，控制不住地开始发抖。

他下意识地想拧钥匙，想踩油门，想逃离这瞬间将他打回原形的现实。

但许国强那双眼睛，死死钉在他脸上，仿佛看穿了他所有的虚张声势和瞬间涌起的挣扎念头。

“什……什么事？”戴大鹏终于挤出几个字，声音嘶哑得厉害，带着连他自己都厌恶的颤抖。他甚至不敢直视许国强的眼睛。

许国强半个身子探进车里，浓重的烟草味混着长途奔波的汗味扑面而来，像安永县矿区深处那股洗刷不掉的硫磺与煤灰的气息。

他俯视着戴大鹏，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砸在戴大鹏耳膜上：

“1997年10月12号，安永县百货大楼公交站爆炸案。孙大勇。”

轰！

戴大鹏脑子里仿佛有什么东西炸开了。

他精心粉饰的人生画卷，被这两个名字粗暴地撕开，露出底下狰狞腐烂的底色。

他所有的“以为”，在许国强吐出“孙大勇”三个字的瞬间，灰飞烟灭。

“下车。”许国强没有任何废话，语气是不容置疑的命令。他侧身让开位置。

戴大鹏的视线越过许国强的肩膀，下意识地投向校门内。隔着铁艺栅栏，他两个儿子小小的身影正汇入教学楼的门洞，消失不见。

那个他刚刚还在欣赏的、充满希望和阳光的画面，此刻像一幅被泼了浓墨的画，变得模糊而遥远。

他的人生，在他攀爬到最风光的顶峰，享受最完美的家庭图景时，毫无预兆地，从内部彻底崩塌了。

他解开安全带，动作僵硬迟缓，仿佛每一根骨头都在生锈。

推开车门，脚踩在坚硬的水泥地上时，身体不受控制地晃了一下。

许国强的手像铁钳一样扶住了他的胳膊，那力道不是搀扶，是押解。

“走吧，戴总。”许国强的声音就在他耳边，很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冰冷的嘲讽。

戴大鹏被夹在两人中间，走向停在后面不远处的一辆布满泥点的旧吉普。他能感觉到周围那些艳羡的目光瞬间变成了惊疑和探究，像无数根针扎在背上。

他努力想挺直腰背，维持最后一点体面，却发现身体沉重得不听使唤。每一步，都像踩在安永县爆炸现场那片焦黑、浸透血污的水泥地上。

吉普车的后座门被拉开，一股皮革混合着尘土的味道涌出。戴大鹏弯腰钻了进去，皮革座椅冰冷。车门在他身后“砰”地一声关上，沉闷的声响隔绝了外面那个阳光明媚的世界。

他最后看了一眼车窗外实验小学气派的大门，阳光依旧灿烂，孩童的笑声隐约传来。

吉普车引擎发出一阵低吼，驶离了这片象征着他所有荣光的街区。

戴大鹏靠在冰冷的车窗上，闭上眼睛。安永县的风，混杂着煤灰、硫磺和血腥味的凛冽寒风，仿佛已经穿透了车厢，呼啸着灌满了他的胸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