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1章

李斯接着说道:“可见其北境戍边,确有体悟。只是……臣以为,凡事一体,譬如这拳头,欲伤人,则五指必须并拢,攥紧发力。今日断其小指,明日削其食指,如此往复,指节残缺之拳,再击于人身,其痛几何?其威何在?”

此言一出,高台上的气氛陡然一凝。

李斯这话,看似在说拳头,实则句句不离分封之弊。将皇子分封出去,便如同斩断帝王的手指,在他看来,无异于有分裂帝国,削弱中央之虞。

这与大秦一贯奉行的郡县集权,隐隐相悖。

嬴政闻言,脸上笑意不减,只是那眼神,却陡然锐利了三分。

他没有直接回应李斯,反而将目光转向了另一侧的蒙毅。

“蒙卿,依你之见,这缺指之拳,打人还疼吗?”

蒙毅身形笔直,闻言亦上前一步,先对嬴政一揖,而后才转向李斯,神态从容。

“启禀陛下,左相大人所言,固然有理。”

“然,臣以为,拳头打人痛与不痛,其根本,不在于指节是否齐全,而在于其手中,是否紧握兵刃!”

蒙毅看待问题与李斯等人又有不同,在他看来,强大的武力,忠诚的将领,才是帝国真正的倚仗。

“若手握三尺青锋,莫说区区断指,便是独臂之人,亦可斩将夺旗,取人性命!其痛,不止于皮肉,更能穿心透骨,震慑宵小!”

李斯眉头微微一蹙。

蒙毅此言,显然是将“兵刃”比作了皇权与军权。

只要核心的军权与大义名分掌握在陛下手中,即便分封诸子,亦不足为惧,

李斯眉头紧锁,显然不认同蒙毅这番说辞:“蒙上卿所言虽有几分道理。然,指已不全,这利刃,又如何能握得稳固?莫非不会脱手,反伤自身?”

蒙毅眉头锁得更紧,一时之间,竟也难以反驳。

李斯见状,不再与蒙毅纠缠,他深吸一口气,再次转向高台之上的嬴政,深深一揖。

“陛下,臣昔日曾观史,载有‘郑庄公割周禾’一事,昔日周天子势弱,诸侯坐大。郑庄公身为诸侯,竟敢纵兵割取天子籍田之禾,周天子虽怒,却也无可奈何。此皆因分封过甚,尾大不掉,终成心腹之患。今日……”

“左相不必急于引经据典。”嬴政抬手,打断了李斯未尽之言,语气平淡。“你看完此物,再下定论不迟。”

赵高会意,躬着身,悄无声息地从袖中取出一卷薄薄的奏折,双手捧着,恭敬地递到李斯面前。

李斯心中疑惑,依言接过。目光触及奏折最上端那以秦篆书写的三个大字,赫然是——“推恩令”!

与公子高那边的欢声笑语、意气风发形成鲜明对比的,另一边角落,公子将闾的席位上,气氛却已降至冰点。

他面前的酒爵空了又满,满了又空,琥珀色的酒液在他手中仿佛也染上了几分寒意。他一口一口地灌着闷酒,似乎想将胸中那股翻腾不休的怨愤与不甘,连同这辛辣的酒水一并吞入腹中,碾碎,咽下。

浓烈的酒液滚过喉咙,如火烧,却浇不灭他心头那团名为“不甘”的烈焰,反而像是火上浇油,越烧越旺。

公子曜坐在一旁,几次想开口劝慰,话到了嘴边,却又不知从何说起,只能徒劳地张了张嘴,最终化为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他看着三哥那阴沉得能滴出水来的脸色,心中也是七上八下。

还是公子朔沉得住气些,他端起酒爵,敬了将闾一下,缓缓开口:“三哥,辽西虽远,东胡虽悍,但父皇既然给了封号与兵马,便总有可为之处。只要经营得当,未必不能……”

“可为之处?”公子将闾猛地抬眼,猩红的目光如受伤的饿狼,死死盯住公子朔。

“砰”地一声将酒爵重重顿在案几上,酒水四溅,“我等在咸阳苦心经营多年,人脉、根基、心血,尽数付诸于此!父皇今日一句话,就将我等如敝履般,远远抛去了那鸟不拉屎的辽西!多年布置,一朝成空!”

“那个位置!你们当真以为,是靠几位九卿、几位重臣,在父皇面前摇唇鼓舌,就能动摇父皇的心思吗?”

“错了!你们都错了!”

“他一直都知道!他什么都知道!他就像高悬在天空的鹰隼,冷冷地看着我们,看着我们这些所谓的皇子,如同看着一群在狭小笼中为了几根骨头而疯狂争食的困兽!”

他压低了声音,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刺骨的寒意:“你真当今日这围猎,猎的是那些蠢狼笨虎?不!父皇猎的,是我!是我们这些在他眼皮子底下,妄图有所作为的儿子!他什么都知道,他一直在看!这哪里是封赏?这是放逐!是警告!”

“三哥!”公子曜脸色骤变,猛地按住将闾的手臂,急声道:“慎言!”

公子将闾也意识到自己失言,胸膛剧烈起伏了几下,猛地抓起面前的酒壶,也不用酒爵,直接仰头狠狠灌了一大口。

公子朔眉头紧锁,他没有像公子曜那般惊慌,反而冷静地分析道:

“三哥,事已至此,多思无益。父皇的心思,如渊似海,深不可测,我等凡人,谁又能真正揣度万一?”

“父皇既然封王,又赐兵三千,甲五百,便不像是纯粹的放逐。若真是要将我等打入尘埃,何必多此一举?我观父皇之意,更像是一场更为严酷的考验。他要看我们,如何在绝境中求生,如何将这区区三千兵马,化为真正的王基。”

他顿了顿,继续道:“况且,父皇当年也曾言‘绝不分封’,今日却连封二王。可见帝心难测,今日之困厄,未必不是明日之转机。若辽西真能经营得当,未必没有机会……”

“机会?”公子将闾放下酒壶,眼中闪过一丝残存的血色,他死死攥紧了双拳,指甲深深嵌入掌心,渗出殷红的血丝,他却浑然不觉。

是啊,他公子将闾,何曾认输过?

“你说得对!”他声音沙哑,却带着一股破釜沉舟的狠戾,“我亦要用这三千兵马,让父皇,让天下人都看看,我公子将闾,绝非庸碌之辈!他想看我饿死在辽西,被东胡人砍下脑袋?做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