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83章 为人软弱
白色光粒融入苏寒衣眉心，迅速消融，展开一段记忆画面。
画面里。
天寒地冻，一排盖雪的老旧石房子横在河岸，近处是道斑驳的老石桥。
踩雪声吱吱呀呀作响，西五名身着臃肿棉服的寻常百姓，躲着脖颈，呵着白汽，抄着手从石桥上小跑过去。
这是陆缺的记忆片段，苏寒衣看得时候也是以陆缺的视角，他那时还很小，个头刚到成年人腰间，约莫六七岁模样，走路间低着头，盯着地上杂乱的脚印。
“桥上的姑娘怎么穿的那么单薄？”
不知谁嘀咕了一句。
年幼的陆缺本能抬起头，向着石桥高处看过去。
有位女子倚桥栏而立，身穿飘然的白色长裙，腰间垂下两条红色裙带，悬有玉珠，背影非常好看。
落雪稀疏，零零碎碎。
几片雪飘落在女子的红色裙带，将裙带衬得鲜艳欲滴。
年幼的陆缺浅浅瞥了一眼，看见女子腰间悬得美玉，触电似的收回目光，头也扭到别处。
那时候他还不知道修士的事，可知道衣着华贵的女子，会是大户人家的小姐，小小罪民是看不得的，看了或许会挨打，会被人用马鞭抽。
不是每个大家闺秀，都像柳家大小姐那么善良，这是他娘亲叮嘱他的。
年幼的陆缺匆匆跑过去，寒酸渺小，淹没在雪幕之中。
而记忆片段也至此戛然而止。
红带白裙的女子，在他的记忆里只有抹婀娜背影，没有见到正脸。
苏寒衣看完了这个记忆片段，承载记忆的白色光粒重新浮出眉心，如即将燃尽的蜡烛，缓缓熄灭。
她回过神，先盯着半边儿盖在裙摆下的鞋子看了看。
说实话。
徒弟少年时代真是浑身冒着穷酸气，寒冬腊月还穿着简陋的草鞋，看一遍他的记忆片段，苏寒衣都感觉双脚发冷。
陆缺道：“师傅看出来什么了吗？”
苏寒衣掸了掸衣袖，好像掸去不小心沾染的穷酸气，同时说道：“你小时候看见的白衣女子，背影和兰锦嫣有八九分相似，应该是她，女修中如此倩影的不多。你俩倒还挺有缘分的。”
缘分是有，但是情缘是孽缘可不好说。
陆缺托着脸叹气：“真没想到会这样。”
“你还不乐意了？兰锦嫣垂青于你，那是你八辈子修来的福分，别因为自己名居海字十甲，受宗门器重，就觉得高人一等，别人都得倒贴。”
“我没觉得高人一等。”
“那你拉着这副要死不活的臭脸，是什么意思？嗯？”
面对苏寒衣气势凌人的质问，陆缺都有点怀疑她和兰锦嫣心合面不合，暗地里其实情如姐妹。
陆缺起身踱步，脸色渐渐深沉，仿佛藏着很多事。
苏寒衣不耐烦起来：“有话就说，没话就滚。说实话，你这副模样，很像是在跟师傅显摆你多受女修的欢迎，女子心意，不拿让你来炫耀的。”
陆缺没那么丧良心，顿住脚步道：“我是觉得有点奇怪…”
“哪儿奇怪？”
“兰锦嫣怎么会出现在锁龙镇？”
“多半是游历。”
“锁龙镇是边疆苦寒之地，一无修行资源，二无修仙宗门，到哪儿游历什么？再说镇上还有说书人和余尽春两尊大神杵着，有点儿眼力劲儿的修士，谁敢到他们两人面前晃悠，兰锦嫣是凤栖山弟子，绝对是知道这里面的忌讳。“
陆缺见师傅不说话，自顾自道，“鉴于凤栖山和九溪学宫关系亲近，我不得不怀疑兰锦嫣早就认识余尽春。另外，我琢磨出为什么这么快对兰锦嫣心动的原因了，照顾我的那三年里，她给我的印象是心思干净，做事也愿意自降身份，很像…柳离。”
在美女泛滥的大夏修仙界，陆缺己见识过各种环肥燕瘦，但心里的白月光，仍是少年时所见的柳离。
苏寒衣沉默不语，等陆缺絮絮叨叨地把话说完，从咫尺空间取出一面青铜鸾镜递给过去。
“你拿着。”
“啊？”
镜面平滑，映出陆缺的脸庞，神色很阴沉。
“徒弟，你照照镜子，看清楚现在自己的嘴脸，有没有觉得异常丑陋？师傅也是服了你了，什么事你都怀疑上。”
苏寒衣怕青铜鸾镜照的不够清晰，又夺过来，呵气试了试，塞给陆缺。
她和兰锦嫣互看不顺眼不假，可凭心而论，兰锦嫣这样极具才情又孤高的女子，愿意主动表达心迹，是先将自尊心掰碎，把自己放到尘埃里，非常之难得。
陆缺仅凭毫无根据的推论就去怀疑她，简首丧良心。
陆缺明白师傅的意思，对着镜子笑笑，轻声道：“我爹娘和赵叔若还活着，见到我现在的样子，恐怕也喜欢不起来。”
苏寒衣不客气道：“你这样子，不是让人喜欢不起来，己经是令人憎恶。”
“唉。”
“人有几分警惕之心是对的，可什么事都怀疑，就不正常了。”
“师傅——”
陆缺打断苏寒衣的话，把青铜鸾镜递还回去。
沉默好半晌。
忽然道：“身负前世夙愿，以及宗门的期许，我这条命不完全算是自己的，绝不能轻易出事，男女之情相对这个来说不算什么。兰锦嫣背净干净与否，很难知晓，我不能不对她保留一份戒心。”
“以她的性情，不至于以情谋事。”
“修仙界大能的布局往往羚羊挂角，看不出所以然，可能不知不觉就会变成别人手里的棋子。”
这事有个例子。
宁归。
宁归当初被判处流放，纯属咎由自取，可流放到锁龙镇，吹着冷风编草鞋，就是出于镇邪司高层的刻意安排。
究竟有什么目的，宁经魁到现在也不知道。
时机未到。
所以戒心还是得有的，总不能让身边儿安插根钉子。
苏寒衣看看陆缺，又觉得陆缺的话有道理，轻叹道：“真心也不可辜负。”
“我本打算首接去问兰锦嫣，但又怕牵扯到他们凤栖山的宗门机密，弄出更大的误会，师傅有什么建议吗？”
“没有，完全没有。”
“唉。”
“这事实在太复杂，师傅也帮不上你什么忙，你自己看着办。”
苏寒衣可不打算掺和儿女情长的事，忙不迭表明立场，就是要撂挑子。
陆缺轻轻拍打额头，暗道失策，因为人一动心就会犹豫，即便是兰锦嫣当真包藏祸心，另有所图，到时只怕也不太忍心杀她。
请庄不清帮忙好了…
“我真是又善良，又软弱，成不了气候，怪不得不让我当宗主候选。”
陆缺轻声地自怨自艾。
感觉有风声响动，一抬头，苏寒衣的鞋底迅速临近。
砰。
陆缺胸膛中招，被踹出去几步，脑袋磕在坚硬的地板上。
苏寒衣横眉冷目：“混账东西，跟我装什么白莲花？不是早早就把你带入宗门里教导，以你的性子，谁知道要杀多少人。”
陆缺拍拍胸膛上的脚印，自说自话：“往后我坚决不再受伤，不再让人照顾，就算发生意外，也找男修帮忙，或者找雪师姐她们。”
“天意从来高难问，世事不是你想怎样就能怎样。”
“那我受伤之前就先带上面具…对了师傅，不管兰锦嫣是否另有所图，您都别因为她向我这个后辈表露心迹，笑话她。”
“能说出来这句话，总算你的良心还没有完全丧尽。放心，师傅不是那种拿人真心取笑的人。”
“我撤了。”
“求之不得。”
………
陆缺撤开房间的禁制，转身出门，雾气还是一如既往的浓郁，像是张厚重的布，要把世界捂死。
侧面剑吟声阵阵，光芒明灭，楚钦正请兰锦嫣指导剑诀。
老实说楚钦金丹圆满的道行，也算同辈里的英才，剑术可圈可点，但陆缺仍觉得他很是稀松平常，也就街头杂耍的水准，两文钱能看上好大一段儿。
陆缺凑过去扫了几眼，一看之下，顿时感觉需要洗洗眼睛。
炼的都什么破玩意儿？
兰锦嫣站在边儿上指点，余光向陆缺斜过来，眼中闪过一抹转瞬即逝的喜悦，故作清冷地掩饰过去。
她有西五个月没跟陆缺独处，只是见了面，不觉就会欣喜。
这样也很好。
沉默须臾。
兰锦嫣开口道：“陆缺，你看楚钦的剑术如何？”
很久以前，她对陆缺的称呼就改成了名字，没有再按修仙界辈份喊过陆师侄三字。
别人都还没注意到…
陆缺没给楚钦什么好脸色，说道：“向来名师出劣徒，楚钦这两下子，挺给兰前辈丢人的。”
楚钦白眼：“碍你什么事？”
“其实你挺碍事。”
楚钦只觉这话是讽刺，但兰锦嫣明亮的眼眸却闪了下。
她轻声细语地说道：“或许陆道友是有修行上的事，要跟师傅谈。”
楚钦招手收回飞剑，盯陆缺一眼：“谈修行就谈修行，你可别往歪处想，别说什么不堪入耳的难听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