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榆树

    回到里中时,监门脸上笑开了花,见着陈里魁和田典就报喜信儿了。


    “咱们里中又回来个大夫!里左第七巷伯良。”


    原来今日又从军中回来两人,其中一人被赐了大夫爵,伯良应当是那人的名字,但媚并不识得。


    她不识得,今日同去的不少里民却是知道的:“伯良一家三年前往蜀郡去了吧?这可了不得,也不知怎样了,知悉县官诏书可启程回来了没。”


    一堆人聚在那儿议论,又问另一人是谁,怎么没得大夫爵吗?媚略听了几句,便挑担回去了。活儿很多,鸡雏要安置,领回来的农具都要做木柄装上。可喜奴奴对所谓大夫业已没了兴趣,并不去凑热闹,抱着她的小藤笼也急着归家。


    田翁一家显然与她们一般想法,两家人一起回去,到虞家小院门口时,媚与荆媪借她家斧斤铁鐁一用,道:“领回的农具都没木柄,怕误了农时,今儿得现做,我借您家这几样东西先做几根能装斧斤铁鐁的圆木柄来。”


    荆媪利落的,立就进屋开了锁钥给她把斧斤铁鐁拿出来了,虞跟着自家阿姑后边还给抱了一块砺石出来,一并放进媚的挑筐里,说:“我家农具还有,这一两日也不急用,你拿去吧,要做索性就做细致了,用铁鐁刮平后再用砺石磨砻光滑,不然以后见天要用的东西,手心要遭罪。”


    “多谢了。”媚说着去搬自家两个粮袋。


    田翁摆手:“就这两步路别折腾了,你就挑你那担走,这两袋粮我给你推过去。”


    喊上季申一起,将自家的粮卸了,把媚的两袋粮送到她院门口放下时,田翁待要走,脚步还是顿了顿,问她:“那些木柄你自己会弄吗?”


    “会,前几年自己做过的。”


    奴奴两个多月时丧父,她也就丧了夫。初时地还能佃出去,有些事能叫佃户帮忙,后边男丁都被征走,地都佃不出去了,这些先时不会的活计就都得自己学着来,这么些年了,还有什么不会。


    田翁听她说会,也就放心家去了。


    奴奴把桶和盆搬进屋里,出来问:“阿母,粮食放哪?我的小鸡住哪儿?”


    “粮食放卧室的橱里,能听着些动静,免得遭了老鼠。小鸡就先留藤笼里,我去看看鸡埘有没有破损,打扫一下再安置进去。现在还太小了,就关在鸡埘里养,免得一个没瞧住就被猫头鹰和黄鼠狼给祸害了。”


    她一边说着一边把粮食往屋里搬。米缸叫人搬走了,这些容易遭老鼠的东西也不敢挂梁上,就只能先都往这个有门的橱柜里收。等奴奴和獾儿找了干草回来,又交待哪些是粮食,哪些是粮种,莫要弄混了。


    因奴奴六岁上已经会踩着木墩儿煮饭食了,只怕明儿地里一忙,煮饭的事就又叫这孩子自己接手过去。


    粮种是大事,奴奴把装小鸡的藤笼放堂屋里就奔过去细看。其实也很好区分,装粮种的那个布袋里是乡部给的一个个小袋子。她好奇心重,一个个扒拉开来细瞧:“大豆、绿豆、赤小豆、黍子、穄子、牡麻……这是桑椹子儿?”


    “阿母,怎这么多大豆?”


    除却黍穄,小豆很少,大多都是大豆了。


    “因为大豆种下去大多都能有收获,小豆则不然,所以荒年里必要多种大豆才好。”


    奴奴听得似懂非懂,又问:“那怎么没有粟和麦?”


    “种粟麦的农时错过了,现在种不得,等新种子下来,咱再去乡部假贷,明年就能种上。”


    听说明年才能种粟,奴奴好不失望。


    獾儿原在一旁,听得她阿姊口中报的一溜儿粮食,也舍下他的小鸡挤过来凑热闹,恰听得要假贷麦种,便稚声问:“阿母,不能只种粟不种麦吗?麦不好吃,好硬好硬。”


    奴奴想说麦是好东西啊,话没出口自己先愣了愣,麦哪里好?


    这时便见她阿母摇头:“会少种些,却不能不种。你外大父从前教我们,种谷必杂五种,黍、稷、麻、麦、豆哪样也不能缺,这样才能备灾害,哪能因为麦不如粟好吃就不种麦了?不过麦不是这会儿种。”


    奴奴听了这话注意力立马被转移,奇道:“为什么种了五种就能备灾害?”


    媚一边将布袋口系紧装好往橱里放,一边教一双儿女:“因为不同粮食对气候和地力的要求不一样,它们有的耐寒,有的耐旱,有的在贫瘠的土地里也能种好,这样只要不同时碰上好几样灾害,咱们就总能有点收成。”


    奴奴恍然,把这话记下了,再往下扒拉,没见有新的小袋子了,就咦一声:“没有菜的种子呀,不种菜吗?”


    “种,菜种过两日我去找里邻换些来,家家都有收集的。”


    至于用什么换,后院榆树伐下来的树枝整理出半担柴就行,柴是谁家也不嫌多的。


    粮食粮种都收整好,喂鸡和做晚食奴奴都会安排,媚便拿了从虞家中借来的斧子往后园去。


    鸡埘几面检查过没有破损,在旁边扯一把蒿草叶团一团,把鸡埘里面的积灰往外清理,换了几次草叶后,最后找干草再擦拭一回,也就能安置那只小鸡了,唤了奴奴把鸡拎过来,自己往园子北面去。


    家中园宅地最北面是一小片榆树林,和另一片柘桑林的满目葱茏不同,这一片榆树林在本应最繁盛的夏日稀稀拉拉只剩光秃秃的树干、枝杈和几片倔强悬在枝头的叶子。


    “阿母,这树怎么都不长叶。”奴奴把小鸡安置好就跟了过来,仰着头看这一片奇怪的树林,目光扫到树身,她咦一声:“这树皮没了。”


    媚抬手抚上榆树被剥去皮的树干,听得奴奴在旁边道:“皮怎没了?信南说树皮被剥掉一圈,树就会枯死。阿母,这树还活着吗?”


    她摇头:“可能还活着,可能已经枯死了。”没枯死也离死不远。


    “啊。”奴奴语气很有些遗憾,仰头看着还不算特别高大的树,很为它们可惜,又去摸树干,问道:“树皮为什么被剥了这么多?”


    这是先前就问过一回却没得到回答的话。


    媚低头看看奴奴:“你真都忘了啊?”


    “忘了什么?”


    媚想起那年饥荒她剥下榆树皮用石臼舂树皮时,那时才四岁的奴奴靠在石臼边馋得直咽口水的模样。


    “树皮是我剥的,饥荒时榆树皮能充饥。”


    只是她当年并没将树皮全剥尽,因为她很清楚,里中大部分人都开始用树皮充饥时,离死人也就不远了。奴奴那样小,她又势单力孤只一个人,不能真的等着沦落到那一步才有动作。所以,很快想法子回娘家里中找相熟的人结伴逃离,后来知晓的一些事证明这选择也确实是对的。


    她沉浸在自己思绪里,奴奴满眼惊讶:“树皮那么硬,怎么吃?”


    “不是吃最外层的皮,取靠里那层,用石臼舂了和粮食混在一起裹腹。”


    “我也吃过吗?”简直不敢信。


    “很少,一点点。”


    她那时把口粮大多省给奴奴,自己吃树皮多些,只是到后边最后一点口粮也没了,才让奴奴吃了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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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榆树皮。


    孩子那时候已经不知道好吃不好吃了,饿得能入口不能入口的都想往嘴里塞。


    奴奴再看那几十棵榆树的眼神都不一样了:“原来这些榆树救过咱们的命呀。”


    她虽没有四岁那年的记忆,后边却时常问阿母的,也知道阿母和她是因为饥荒没粮食才做了田奴。


    “对,榆树是好东西,等这片林子空出来,咱们重新种上一片。”媚拍拍她:“要给小鸡找草籽往柘林那边去,阿母要砍些枝条,仔细别被砸到,看好獾儿也别过来。”


    等奴奴走了,媚一棵棵看过去,难得的找到两三棵枝头还挂着零丁几片树叶,未完全断绝生机的,挑中最低处粗细适宜的枝条,搬了木墩垫在脚下就爬了上去,试了试,斧头够得着,又把木墩调得适宜些。


    这一片榆树原是新婚第二年春天种下的,那时良人一边整地播种一边好兴致的与她算着种榆的经济账——


    “你看啊,咱们家园宅地大,西北边这一片种二十二棵榆,还有大片的空地能种其他,这二十二棵榆,两棵种普通榆树,另二十棵都种的刺榆、梜榆。”


    “普通榆树吃荚叶,这刺榆、梜榆叶虽不好吃,木材却好,现在种下去,长到第五年枝条就能作椽条了,斫得来卖,一根能卖十钱。待十年树龄时,梜榆能做的东西就更多了,大小汤碗、瓶子、带盖的盒子,小的七钱二十钱,大的值百钱,养到十五年上,能作车毂,一副车毂三匹绢。你看看这值多少了?”


    明明才只是在一小片地上播撒种子而已,十五年后都想着了。


    她那会儿笑吟吟嗔他:“是,你每日乡里亭里四处跑,哪用你辛劳,不都是我的活计?”


    他便涎着脸笑,凑到她身边用手臂揽了她:“哪舍得你辛苦,辛苦活都等我回来,且每年的疏伐都可以佣工嘛,才二十来棵树,许半捆一捆柴,里中多的是人愿意来做,你只管安排指派。余的柴还可供家里用,省了多少买柴打柴的钱财和功夫?斫了的枝条每年都长,不需再种。不要人工,又不怕灾害,还有比这更好的经济?最最要紧——”


    他说到这里瞧着她直笑,而后亲昵凑到她耳边:“你知不知道,会营生的人家,家中有孩子出生便给每个孩子种下二十棵榆树,待孩子长到能成婚的年岁,这树也成材,可作车毂了,一棵树可以做三副车毂。你算算,一百八十匹绢也有了,这般,不管是聘礼或是嫁奁,都勉强够了。卿卿,榆树种咱们撒下了,孩子是不是也该努力了——”


    话到后边声音便隐没在她耳窝里。


    有些事情以为早忘了的,到了特定的情境自己就能往出冒。


    她举起铁斧,面无表情就又一斧劈砍下去,比小儿手臂略细的枝条,三斧子就一枝落地。


    斧砍、斤平、鐁刮再以砺石磨砻,从半下午到月亮爬上树梢头,媚给斧子和锄头成功装上了木柄。母子三人也在这一晚一人喝上了一小碗底细腻润滑、米香四溢的粟米粥,特意奢侈得什么菜叶豆子也没加。


    洗漱过后摊手摊脚躺在榻上时,齐齐发出一声满足的喟叹。


    “阿母,要是以后每天都能喝上一顿粟米粥,这日子得有多好呀。”


    獾儿吃饱喝足,眼皮沉沉,嘟哝一声好喝,贴贴自家阿母,眼帘掀了两掀就合了下去。


    媚轻笑一声,累过之后歇下,其实舒坦得一根指头也不想动,还是应了一句:“会的。”


    月色穿过窗牖落在榻上母子三人头挨着头的睡颜上,说不出的宁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