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第 7 章

    与此同时,树林内。


    李绥清倚着红柳树干咳嗽,指节抵住唇间,将咳出的血沫悄悄抹在树皮褶皱里。


    “殿下且歇片刻。”护卫解下牛皮水囊递来,甲胄缝隙里还沾着麦麸灰。


    李绥清垂眸接过水囊,腕间故意泄了三分力道,清水泼湿前襟,显得他脆弱不堪。


    待护卫转去栓马,他指尖捻碎袖中藏着的曼陀罗花。


    异香混着血腥漫开,惊得马匹突然扬蹄长嘶。


    “当心惊了马!”李绥清哑声提醒,趁护卫们扑向受惊马群的刹那,将虎符按进树根处的蚁穴。


    ——欲留此物,以表忠心……那护卫听不听得懂另说。


    护卫回身时,还见李绥清苍白着脸跌坐在腐叶堆里,月白中衣沾满泥浆。


    待护卫转去林后解手,李绥清耳听得锁子甲卸地的闷响,于是他忽地翻身滚入暗河支流。


    刺骨寒水中,昨日偷藏的芦苇管堪堪露在水面,漂向下游的营地粮仓。


    ……


    月色如霜,粮仓檐角的青铜铃在夜风中纹丝不动,用力拉扯,原是被人用冰蚕丝缠死了舌簧。


    李绥清从李绥清反手扣上门闩,指节在霉斑遍布的榆木门上轻叩三声,回音空洞如骨笛。


    李绥清指尖拂过仓门铜锁,锁孔里积的曼陀罗花粉尚带余温,他勾唇轻笑,不知从哪顺来一根铁丝,几番捣鼓,将锁打开。


    推门刹那,霉味裹着铁锈气扑面而来。


    本该堆满粟米的仓廪间,只余几捆浸了狼毒的牧草,草隙间还夹着半张未烧尽的“崔”字封条。


    他的脚步碾碎草秸,露出地砖上新鲜的拖痕。


    崔氏的人真不长心眼。


    他唇边冷笑愈深,自袖中抖出半截昨夜桑吉药帐中未燃尽的残烛。


    烛芯触火即爆出花瓣状的焰心,映得仓梁蛛网如悬针阵。


    他屈指弹飞烛泪,蜡油精准落在东南角的通风竹管上,滋滋声中腾起缕缕紫烟。


    李绥清右手握住烛台,左手扯断腰间玉带,金线穗子缠住横梁悬下的铁钩,借力荡过半空时,右腕疾抖,将残烛掷向西北角的霉烂草垛。


    火舌甫舔草茎,迅速蔓延。


    李绥清快速后退,撞上仓门时顺势甩出匕首。


    寒芒劈断悬在梁间的冰蚕丝,原本被缚住的青铜铃轰然坠地,惊起满仓铁蒺藜如蝗群迸射。


    他侧身避让间扯下幞头,锦缎扑向簌簌落下的火药砂,星火触及立时炸开连环火幕。


    最后一步踏出仓门时,反手将染血的帕子抛向檐角。


    丝帕遇风舒展,赫然是罗江先前绘的河工暗渠图。


    此刻,那丝帕正引着夜风灌入火场。


    爆裂声追着他退至暗河的身影,碎木屑如赤蛇游过水面,映出对岸山崖上鎏金战车正化作火兽。


    “嗤——”


    磷火顺着浸过酥油的梁木窜起,火舌舔舐之处,仓壁朱漆层层剥落,黑烟升腾,融入夜色。


    李绥清退至暗河边,见水中倒影忽被染成赤色,爆裂声惊起夜枭,他凝望着远方杀声震天,轻叹一口气。


    人事已尽,此番能否突围,就要看这草原公主有多大的本事了。


    李绥清正准备完璧归赵,粮仓梁柱轰然倾塌,多吉的弯刀已架上李绥清咽喉。


    多吉处理了狼群,还未折返就见营地里冒出火光,知道中了调虎离山计,匆匆赶回。


    刀柄绿松石映着火光,照见这位草原悍将眼底血丝密布:“中原狗贼!就知道你不安好心,竟敢焚我圣粮!”


    李绥清喉结擦着刀锋滚动,血珠渗入狼毒浸染的衣襟:“将军不妨闻闻这火里掺着什么?”


    他踢起半截未燃尽的火药筒,鎏金筒身莲花纹正与多吉腰间鼻烟壶同源。


    多吉刀势微滞,李绥清趁机抬脚勾起暗河浮木。


    浸透花汁的朽木遇火即燃,青焰中浮现敕勒川地脉图。本该标注粮仓的位置,此刻爬满密密麻麻的蝎形标记。


    “这是太后玄甲军的火攻阵,”李绥清扯开前襟,露出心口狼首刺青,“先前我随公主殿下混入敌营,亲眼见得他们将火药伪装成粟米。”


    远处忽传来机关木鸢的尖啸,夜空中炸开焰火。


    多吉瞳孔骤缩,当年与中原狐狸交战之时,那群狐狸便是借此作为总攻信号。


    十余年铭记在心,多吉不可能记错。


    李绥清反手握住刀背,任刃口割破掌心:“此刻桑吉主力军在鹰嘴崖,而不远处的敌营...”他蘸血在地上画出道火线,“储藏着足以炸平山头的雷火弹。”


    多吉的弯刀震颤,刀柄的宝石映照着他,也映照着那朵格桑花。


    “要杀我,待救了桑吉再杀不迟!”李绥清劈手夺过火把掷向暗河,火光顺流照见对岸山崖,战车正在组装巨型弩机,淬毒箭镞直指桑吉所在的狼首祭坛。


    “……加吧索!”多吉骂了一句,调转马头,”绑住他!等明珠回来把他喂狼!”


    ……


    鹰嘴崖。


    狼首祭坛的经幡忽地无风自动,桑吉耳尖触到一缕异样的焦香。


    “果真是中原的狐狸!”她金刀入鞘,“连弩拿来!”


    箭槽里的玄铁箭镞泛着幽蓝,箭尾缠着的是发霉的米布。


    桑吉将曼陀罗灰撒向箭镞,灰烬触及玄铁自燃,引来一簇火。


    她张弓如满月,箭锋直指天际流云:“长生天借我三千业火——”


    话音未落,东南风骤起。


    火箭离弦刹那,暗河忽掀巨浪,水中浮出李绥清早先布下的油毡浮标。


    火矢掠过浮标时,浸过酥油的毡布轰然爆燃,火蛇顺着水道直扑敌军雷火阵。


    玄甲军阵中青莲焰四处炸开,火药库遇热。


    将士们会以意,下一刻,万箭齐发。


    火箭似流星,直冲敌方军营。


    桑吉的箭劈开夜雾,箭尾系着的青铜铃铛撞上粮仓残柱,声波震入地底。


    “破!”


    敕勒川的夜幕被撕开道血口,粮仓方向的青莲焰忽化作赤蟒,顺着曼陀罗灰铺就的暗径窜向玄甲大营。


    火舌舔舐过处,工部特制的雷火车辕木爆出霹雳脆响,敌营的战车如被巨灵神掌揉碎,铁甲残片裹着人躯飞溅,在夜空中划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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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千百道血虹。


    “撤!”桑吉的二叔见大本营被烧,势头不对,将长刀甩向桑吉,掉马疾驰,踩着同胞的尸体窜入深林。


    桑吉刀鞘一挡,不伤分毫,但余震迫使她向后腿了两步,碎石落入深崖,久久不见回声,马的后蹄只差半寸变踩空。


    “得我二叔项上人头者,赏牦牛万匹!”桑吉再次搭弓,射向树林。


    弃兵而逃的人跌跌撞撞地跑,耳边疾风扫过,箭矢钉入枯木,封住去路,惊得他一身冷汗。


    ……


    冲天火光中,桑吉望着对岸山崖。


    两两相望,明明看不见对方,李绥清却感到从未有过地信任。


    黎明已至。


    新扎的狼首营帐尚浸着酥油腥气,多吉的弯刀已劈裂檀木案几。


    “中原狗贼,等明珠来亲自将你碎尸万段!”


    青铜虎符坠地的脆响尚未散尽,多吉的弯刀已映着煨桑炉的蓝焰,指着李绥清的咽喉。


    李绥清一袭青衣,与营帐鲜艳的色彩格格不入,尽管跪着,腰仍然如劲竹般挺得笔直。


    话还未完,帐外爽朗的笑声伴着清脆的铃铛她的嗓音裹着敕勒川的寒露穿透牛皮帐,悬在梁间的经幡无风自动,说:“哈哈哈哈,兄长手下留情!”


    桑吉掀帘而入,瞧见地上的人将他提起。


    “阿兄的刀,何时染过蒙冤者的血?”桑吉说着,向李绥清眨眨眼。


    多吉的刀尖堪堪挑破李绥清颈间皮肤,一滴血珠坠入曼陀罗灰,腾起缕青烟。


    李绥清向后稍稍仰头,避开刀尖缓缓道:“在下焚粮并非为了加害兄长,公主殿下呗逼至鹰嘴崖时退无可退,唯有背水一战,方能破局。”


    “是啊!中原狐狸好手段,借东风这招,实在是妙哈哈哈!”桑吉用刀割开李绥清手腕上的绳子,红痕在他的白皙手腕上更加明显,桑吉大马金刀坐上主位。


    “还有,这灰烬倒是会讨巧。”桑吉抬眸瞥向李绥清,见那人虽身形单薄,嘴角却噙着三分松快的笑意。


    他腕间珠串忽地飞旋,缠住兄长欲落的弯刀:“阿兄且看这伤亡数——寻常焚仓,可会只折些朽木蛀虫?”


    多吉刀尖挑起案上残烛,火光映出帐角堆着的鎏金火药筒。筒身密纹间缠着蛛网,显是久未挪动。


    李绥清适时咳嗽,震落襟前松烟墨粉,墨迹在青砖地上显出敕勒川暗道图:“臣在粮仓梁柱抹了曼陀罗粉,遇火即生迷烟,鼠蚁尚能遁走,何况是人?”


    桑吉金刀忽劈向帐柱,斩落截焦木,证实了李绥清的话。


    “好个一石三鸟!”桑吉笑道,“既烧了二叔退路,又破了敌军火攻,还……”


    话还没说完多吉的弯刀当啷坠地,面色稍稍缓和,但是老脸挂不住,略显尴尬,气得他别过头。


    “去去去!才与这狐狸相处几日就这般护着他,一唱一和倒把阿兄当外人!”


    桑吉摇晃着阿兄的手,像小时候缠着阿兄带自己骑马那般,道:“明珠发誓,若此人存异心——”


    说着,桑吉斩断李绥清的一缕青丝,系上腕间,“那本公主便第一个,剜出他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