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深圳味道
凌晨三点十五分,卓西度被生物钟准时唤醒。出租屋外的罗湖村还沉浸在黑暗中,只有远处工地上的探照灯像独眼巨人般亮着。他摸黑起床,轻手轻脚地点燃煤油灯,昏黄的光线立刻填满了狭小的房间。
墙角的老鼠窸窣逃窜,卓西度已经习惯了这些不请自来的室友。他蹲在煤油炉前,小心地拧开气阀,划亮火柴。"噗"的一声,蓝色火苗窜起,照亮了他布满血丝的眼睛。连续十七天凌晨起床,睡眠不足让他的太阳穴隐隐作痛。
铝锅里的水很快沸腾,卓西度将昨天在市场捡便宜的猪骨倒入锅中。骨头与金属碰撞的声音在寂静的凌晨格外清脆。焯水去腥后,他换了清水,加入拍松的姜块和一小包在广西带来的八角、桂皮。这是农场食堂老师傅的秘方,能让最廉价的骨头熬出醇厚的汤底。
趁着熬汤的空档,卓西度开始准备配料。酸豆角是从南宁带来的最后一罐,省着用还能撑三天;辣椒酱是他自己用干辣椒和蒜末炒制的,装在捡来的玻璃瓶里;葱花是昨天收摊后从菜市场捡的边角料,洗净切好放在搪瓷碗中。所有动作都精准得像在实验室做实验——前世教书时养成的习惯,如今用在煮粉上。
汤的香气渐渐弥漫开来,卓西度打开窗户散气,以免吵醒隔壁的陈伟明。晨风捎来工地水泥的气息和远处深圳河的水腥味。天空呈现出黎明前特有的藏青色,几颗残星固执地亮着,像不肯退出历史舞台的旧事物。
五点半,第一锅汤熬好时,东方的天空已经泛起鱼肚白。卓西度将滚烫的汤倒入保温桶,这是上周花8元钱在旧货市场淘到的军用品,绿色漆皮剥落处露出铝的本色,但保温效果极佳。接着他烫好15斤米粉,分装在两个塑料桶里。所有准备工作完成时,汗水已经浸透了他的旧背心。
挑着六十多斤的担子出门时,村口卖豆浆的老阿婆刚刚支起摊子。"后生仔,这么拼啊。"阿婆用潮汕口音的普通话打招呼。卓西度笑笑,从兜里摸出五分钱买了一杯豆浆,这是他今天的早餐。
"阿婆,明天留两根油条给我。"他仰头喝光甜豆浆,抹了抹嘴。自从开始送工地包餐,他的收入稳定在每天十元以上,终于敢偶尔奢侈一下。
清晨的深圳街道上已经有不少为生活奔忙的人:骑着二八杠自行车送报纸的青年,挑着新鲜蔬菜赶往市场的农民,穿着喇叭裤去早班的女工。卓西度挑着担子穿行其间,扁担压在肩上的疼痛已经变得熟悉而亲切。
工地大门外,包工头老张正蹲在水泥管上抽烟。看到卓西度,他掐灭烟头迎上来:"今天多要十碗,新来了几个四川佬,能吃得很。"
"没问题。"卓西度放下担子,活动着酸痛的肩膀,"张哥,月底能结账吗?"包餐是记账的,一周一结,但最近工地资金似乎有点紧张。
老张拍拍鼓鼓的腰包:"港商昨天刚付了进度款,今天下班就给你。"他压低声音,"晚上有空不?我搞到两瓶五粮液,一起喝点?"
卓西度正要回答,突然听到一声清脆的"卓哥"。转头看见陈伟明穿着不合身的西装站在路边,手里拎着个黑色塑料袋。
"你怎么来了?"卓西度惊讶地问。
陈伟明晃了晃袋子:"给你送好东西。"他凑近打开袋子,里面是几块电子表,"最新款,香港来的,成本价给你。"
阳光下,电子表的液晶屏闪烁着未来感的光芒。卓西度拿起一块端详,表面印着"mAde in hong kong"的字样。前世记忆中,这种表在内地能卖到三十元以上。
"多少钱?"
"五块一个,卖十五不成问题。"陈伟明眨眨眼,"比你卖粉轻松多了。"
卓西度摇摇头:"我还是专心做饮食吧。"虽然利润诱人,但他清楚记得1984年严打走私时多少人因此入狱。
陈伟明不以为意地耸耸肩:"随你。对了,晚上有个潮汕老乡聚会,带你去认识些人?在深圳,人脉比钱重要。"
卓西度正要答应,突然想起什么:"今晚约了张哥喝酒..."
"那就一起!"老张不知何时凑了过来,眼睛盯着陈伟明手里的电子表,"小兄弟,这表能便宜点吗?"
三人约好晚上见面后,卓西度开始忙碌起来。工人们陆续来吃早餐,他熟练地烫粉、加汤、收钱。新来的四川工人果然能吃,有个小伙子连吃三碗,最后用浓重的川音评价:"比我们老家的肥肠粉差点意思,但在深圳算不错咯!"
这句话给了卓西度灵感。中午收摊后,他特意去了东门市场,找卖香料的摊主买了些花椒和豆瓣酱。回到出租屋,他用猪油炒香花椒和豆瓣酱,加入高汤熬制成麻辣汤底,又切了些便宜的猪血和豆芽作配料。
下午出摊时,他挂出新招牌:"四川麻辣粉 0.25元/碗"。果然吸引了不少四川籍工人。天黑前,准备的麻辣粉全部卖完,算上早餐收入,今天营业额突破了30元,净利润达到惊人的12元——相当于农场教师近三分之一的月工资。
晚上七点,卓西度换上前天在华侨商店买的的确良衬衫,带着两瓶汽水赴约。聚会地点在罗湖村边的一个大排档,远远就听到喧闹的潮汕话。陈伟明在门口等他,旁边站着老张,已经喝得满脸通红。
"卓哥,这里!"陈伟明招手。大排档里坐了十几个人,大多是二三十岁的年轻人,有穿西装打领带的,也有穿工装的。桌上摆满了潮汕特色菜:卤鹅、蚝烙、鱼丸汤...
陈伟明用勺子敲敲杯子:"各位老乡,这是我新认识的朋友卓西度,广西来的大学生,现在卖广西煮粉,味道一流!"
一个戴金丝眼镜的中年男子举起酒杯:"欢迎!在深圳,英雄不问出处。我是汕头电子厂的林技术员。"其他人也纷纷自我介绍,有做服装批发的,有倒卖建筑材料的,还有在蛇口工业区当管理的。
酒过三巡,话题转到深圳的未来发展。林技术员神秘地说:"听说中央很快要有新政策,特区范围要扩大,罗湖这边要建高楼大厦。"
"建再多楼也是我们潮汕人包工程。"一个包工头模样的胖子拍着肚子说。
老张凑到卓西度耳边:"别听他们吹牛。真正赚钱的是搞贸易的,我认识个小子,去年倒腾电子表,现在开上小轿车了。"
卓西度笑笑,夹了一块蚝烙。酥脆的外皮下是鲜嫩多汁的蚝肉,让他想起前世去汕头学术交流时吃过的正宗味道。那时他是受人尊敬的教授,住在星级酒店;而现在他是街头小贩,却感到前所未有的充实。
"卓哥,"陈伟明递给他一支万宝路,"想什么呢?"
"想明天要不要推出潮汕风味的粉。"卓西度接过烟,就着蜡烛点燃,"用鱼露和香菜调味。"
"好主意!"陈伟明拍大腿,"我让阿婶教你做潮州鱼丸,放在粉里肯定好卖。"
聚会散场时已近午夜。深圳的夜空罕见地繁星点点,卓西度和微醺的老张、陈伟明并肩走在回村的土路上。远处工地的灯光像坠落的星辰,近处稻田里的蛙鸣此起彼伏。
"你们看。"陈伟明突然指着天空。一颗流星划过天际,转瞬即逝。
"许个愿吧。"老张憨笑着说。
卓西度闭上眼睛。前世他临终前也曾见过流星,那时许的愿是"如果有来生,要活得不留遗憾"。现在,他正在实现这个愿望。
第二天清晨,卓西度照例三点起床,却发现窗外大雨如注。雨水从石棉瓦的裂缝渗进来,在地上积成小水洼。他试着点燃煤油炉,但潮湿的空气让火苗微弱得无法煮汤。
"该死。"卓西度看着准备好的食材发愁。今天答应了给工地送50碗粉,如果失信,可能会失去这个大客户。
正当他一筹莫展时,敲门声响起。陈伟明穿着雨衣站在门外,手里拎着个奇怪的装置:"借你个电炉,从我厂里顺出来的。"
卓西度如获至宝。通电后,电炉很快发热,解决了煮汤的问题。但如何把粉送到工地又成了难题——大雨中步行几乎不可能,食物也会被淋湿。
"用这个。"陈伟明又从雨衣下掏出一块塑料布,"我骑车送你去。"
就这样,两人冒雨将煮好的粉运到工地。工人们看到他们浑身湿透的样子,感动得不知说什么好。老张当场付清了所有欠款,还多给了5元钱"辛苦费"。
回程的路上,雨小了。陈伟明突然说:"卓哥,咱们合伙吧。你负责食品,我负责跑腿和关系,利润对半分。"
卓西度看着这个认识不到一个月的潮汕青年,对方眼中的真诚与野心让他想起年轻时的自己。深圳的天空开始放晴,一道彩虹横跨在正在建设的高楼之上。
"好。"卓西度伸出手,"一起干。"
雨水从他们交握的指缝间滴落,在深圳的红土地上溅起小小的水花。远处,推土机的轰鸣声预示着新一天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