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归途
1986年的春运,广州火车站人潮汹涌。
卓西度拎着鼓鼓的皮革公文包,挤在开往南宁的绿皮火车上。车厢里弥漫着泡面、汗水和香烟混杂的气味,小贩在过道里吆喝着"花生瓜子矿泉水",列车员推着铁皮餐车"哐当哐当"地碾过连接处。
他望着窗外飞速后退的甘蔗田,恍惚间想起三年前离家时的场景——
那时候,他刚大学毕业,放弃分配,揣着韦国强给的30元,挤上一辆开往深圳的货运卡车。母亲站在月台上抹眼泪,父亲则板着脸,始终没来送行。
而现在,他的公文包里装着:
- 深桂香1985年度财务报表(净利润82万元)
- 深圳特区首批"优秀青年企业家"奖状
- 给父亲买的瑞士梅花表
- 给母亲准备的貂皮大衣
"同志,换下座位行不?"一个抱着孩子的妇女打断他的思绪,"娃儿晕车,靠窗能好些。"
卓西度起身让座,公文包不小心碰翻了小桌板上的搪瓷缸,茶水浸湿了包里的文件。妇女慌忙道歉,他却摆摆手,掏出手帕慢慢擦拭奖状上的水渍。
金光闪闪的烫字被水晕开,变得模糊。
南宁的冬天湿冷刺骨。卓西度踩着鞭炮碎屑走进桂西巷时,各家各户已经贴上了手写的春联。卖年货的摊贩在吆喝,空气里飘着腊肠和粽叶的香气。
他家那栋灰砖小楼还是老样子,只是墙角的青苔蔓延到了窗台。
推门进去时,母亲正在天井里杀鸡。见到他,菜刀"咣当"掉进搪瓷盆,惊得公鸡扑腾着溅起血水。
"阿度!"母亲的手在围裙上胡乱擦着,"怎么不拍个电报?你爸去厂里领年货了......"
卓西度放下行李,发现八仙桌上摆着三副碗筷——哪怕他三年没回家,母亲还是年年给他留了位置。
"妈,这是给你买的。"他抖开那件貂皮大衣。
母亲的手在衣料上摩挲两下,突然缩回来:"这得多少钱啊......你深圳的生意,是不是搞投机倒把?"
父亲是踩着新闻联播的开场曲回来的。
老卓穿着洗得发白的中山装,怀里抱着厂里发的福利——两瓶桂林三花酒、一网兜冻带鱼。见到儿子,他只是点了点头,目光却落在桌上的梅花表盒上。
"个体户也能买瑞士表了?"父亲拧开酒瓶,"听说深圳那边,有人靠倒卖批文发财。"
卓西度从公文包里取出财务报表:"爸,我是正经注册的公司,有营业执照。"他把文件推过去,"今年给国家缴了11万的税。"
父亲戴上老花镜,手指在数字上慢慢移动。屋里只有挂钟的滴答声。
"你大学学的数学,"老人突然问,"就用来做米粉?"
卓西度端起酒杯:"爸,您那机床厂做的零件,最后不也变成自行车、缝纫机?我做的米粉,深圳几万人天天吃。"
父亲哼了一声,却把瑞士表戴上了手腕。
年初三,高中同学聚会定在南宁饭店。
卓西度穿着深灰色呢子大衣到场时,包厢里已坐满了人。当年考上公务员的同学大多挺起了啤酒肚,在国营厂的同学谈论着"优化组合",而韦国强作为中学教师,正被几个女同学围着问"怎么还不结婚"。
"我们的大老板来了!"班长刘建军高声招呼,"听说你在深圳都开上桑塔纳了?"
酒过三巡,在物资局工作的张红旗突然凑过来:"西度,你们公司需要广西的粮油指标不?我小舅子在区粮食局......"
卓西度笑着摇头,却见当年追过的学习委员李梅正望着他。她嫁给了副市长的儿子,现在百货公司当会计,指甲油却剥落得斑驳。
"你现在......"李梅递来一瓣橘子,"还喜欢徐志摩的诗吗?"
他怔了怔。大学时他给她抄过《偶然》,如今却连"转瞬间消灭了踪影"的下句都想不起来。
年初五凌晨,母亲突发心绞痛。
卓西度踩着自行车狂奔到区人民医院,却被告知没有空床。他摸出深桂香的名片,直接找到值班院长:"我捐一台心电图机,现在就要用。"
当母亲在特护病房挂上点滴时,父亲终于红了眼眶:"你妈这病是累出来的......厂里效益不好,半年没发奖金了。"
卓西度看着缴费单上"自费药"三个字,突然意识到:在深圳,钱能解决很多事;但在家乡,有些东西比钱重得多。
返程那天,父亲执意送他去车站。
月台上,老人突然从兜里掏出个铁皮盒子:"你小时候集的火花,我......一直收着。"
卓西度打开盒子,里面整齐码着上百张火柴贴画,最上面那张是"桂林山水"。1980年他考上大学时,曾想带走这个盒子,父亲却骂他"玩物丧志"。
火车鸣笛时,父亲拍了拍他的肩:"好好干。"三个字,轻得散在蒸汽里。
列车启动后,卓西度发现盒底压着一张存折——是他这些年寄回家的钱,父亲一分没动,全都存着。
三天后,卓西度站在深桂香公司楼顶。
远处国贸大厦正在封顶,玻璃幕墙反射着朝阳。
韦国强气喘吁吁跑上来:"香港新世界的人到了,说要谈连锁店上市的事!"
卓西度望着深圳湾的方向,突然问:"国强,你还记得咱们大二那年,骑车去漓江吗?"
"记得啊,你车链子断了,我们推了二十里路。"
"那时候,你觉得我们会来深圳吗?"
韦国强笑了:"那时候,我连南宁都没出过。"
楼下,一辆崭新的桑塔纳正缓缓驶入停车场,车顶的积雪闪着细碎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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