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千年醉
引言:你尝过三千年光阴酿的酒么?那滋味,是三千个春天在喉头腐烂,又开出妖异的花。
雾是活的。
缠着徐两和理柏山的腿,阴冷,粘稠。
徐两站定。金丝眼镜蒙着水汽,一滴水珠滑落,在镜框边沿碎裂。他指尖掠过镜架内侧——那里嵌着虞袅袅赠的薄刃,淬着令人瞬间僵死的蛇毒。凉。
“前面。”理柏山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沉得像闷鼓。这铁塔般的汉子单手拖着青铜镇墓兽,兽首犁开腐土,留下深痕。
林子里死寂。只有脚下枯叶的呻吟。
“酉时三刻。”理柏山道。粗壮手臂上,墨刺的守宫砂正悄然褪色——那是地听脉的探墓计时器,遇阴气则淡。徐两目光扫过那刺青,想起齐清水曾用毒链抽打这处皮肤。‘记住疼才能活命’。
“快走。”徐两提速。军绿裤脚扫过湿苔,留下几不可察的荧粉。
树木渐疏。空地中央,一块龟形古碑爬满藤蔓,突兀如鬼。
徐两拨开藤蔓。苔藓下,饕餮纹露了出来。他指腹划过纹路,骤然停住——饕餮左眼,被人为凿开,断口尚新。
“有人来过。”他声音轻得像叹息。琉璃小瓶滑入掌心,药粉洒落。几个荧绿掌印,鬼爪般烙上石碑。
理柏山的呼吸陡然粗重,古铜脸膛在暮色里沉如铁块。肩胛肌肉贲张。“追?”
“不必。”徐两推了推眼镜,唇角弯起温润的弧度。“他们进不去。”食指精准插入饕餮残眼,轻轻一旋。
地底传来闷响。石碑后三丈,地面裂开黑口。五尺见圆。
一股气息喷涌而出。腐朽的酒香,混着奇异的腥甜。理柏山猛然后撤,屏息。徐两却深深一吸。镜片后的眼,倏然眯起。
“三千年陈酿……”舌尖扫过薄唇,像蛇信。“掺了鲛人泪……彼岸花粉……”
那气息,活物般钻进鼻腔。
甜得发腻。
腥得勾魂。
冰冷的酒雾裹着妖异的香,丝丝缕缕,缠绕上来。
徐两镜片上的水汽更重了,视野模糊。
指尖的薄刃似乎也失了锋芒。
理柏山手里的镇墓兽,“咚”地脱手坠地。
他茫然站着,铜浇铁铸的身躯晃了晃。
喉结滚动。
香气如丝,勒紧神智。
墓穴深处,仿佛有无数只冰凉的手,顺着这酒香伸出来,轻轻搔刮着他们的魂魄。
千年尘封的醇,是毒。是饵。
诱人甘愿沉沦,步入那未知的、散发着腐朽甜香的黑暗深处。
心旌摇曳。
脚下虚浮。
那黑黢黢的洞口,此刻竟像一张温柔招引的嘴。
徐两的眼镜滑落鼻梁。
理柏山眼神发直。
酒气更浓了。
浓得像化不开的血,像无数亡魂的叹息。
他们站着,像两尊被无形丝线牵引的偶人,摇摇欲坠地,向着那酒香弥漫的墓道深处,踏出了第一步。
那一步,踩碎了最后一点清明。
千年陈酿的饵,终于,钓到了活物。
徐两睁眼。
狭小的公寓。墙纸剥落如溃烂的皮。空酒瓶堆砌成冢。雨声敲窗,冰冷密集。
“阿庆,吃饭了。”
厨房传来女声,温柔得…像淬毒的针。
他低头。
稚嫩的手,指甲缝嵌着泥。
徐庆。
七岁。
母亲未死之时。
城郊陋室,腐朽的巢。
“来了,妈。”童音应着,甜腻得陌生。
女人背身炒菜。
洗白的蓝裙,旧围裙。
油烟氤氲中,她回头一笑。
红烧排骨的香气弥漫。
徐两心腔骤缩——是母亲的脸!却焕着陌生的光。
记忆里她眼瞳浑浊,醉眼如沼。
此刻,那眼中竟有活气。
“发什么呆?洗手。”锅铲轻叩他额角,羽毛般轻。
虚假的暖。
水流刺骨。触感太真。非是寻常幻象。
千日醉!这千年毒酿,浸透了墓主的怨毒,正生啖他最深、最烂的疮疤。
三菜一汤,热气腾腾。
母亲堆满他的饭碗:“多吃,瘦了。”
他扒饭。
酱汁渗入米粒,香气炸开。
真实得令人作呕。
“妈…今天几号?”他抬头。
“六月十七啊。明天不是考试?”母亲疑惑。
六月十七!指尖冰凉。母亲死前一日。
“阿庆?脸色鬼似的。”母亲探手欲抚他额。他猛躲。
“没事。”他撂下碗,喉头发紧,“妈…若我干了极恶的事…你…”
母亲笑容凝住,旋即化开:“小崽子能多恶?考砸罢了…”
“我杀了人。”他声音死水般平。“很多。”
灯光爆闪!墙上母亲的影子陡然拉长、扭曲。
笑容剥落,露出底下粘稠的恐惧、厌恶…与一丝诡异的了然。
“我知道。”她轻语,像吐出一口寒气,“一直知道。”
窗外暴雨如注!雨点砸窗,擂鼓般急骤。
眩晕袭来。餐桌腐败!排骨酱汁转瞬爬满白蛆,米饭霉变如尸斑。
“氰化物!”母亲尖叫,声线刮骨,“你偷了我的氰化物!”
徐两暴起!椅倒声裂耳。
视野边缘漫上黑翳。
母亲的脸融化了!蜡泪般滑落,露出猩红肌理,筋肉虬结。
“你杀了我!”融化的脸厉啸,“七岁!你七岁就杀了我!”
房间旋转。
墙壁渗血。
他踉跄后退,撞翻橱柜。
瓶罐碎裂。
一只小药瓶滚落脚边——“氰化钾”。
标签刺目。
“我不是…”七岁童音呜咽,“只想你停手…别打了…”
“所以毒死我?”那血肉模糊的躯体蛇行逼近,声音四面八方涌来,“好儿子…乖阿庆…”
窒息!巨石压胸。
他摸索腰后青铜小刀——空!幻毒噬脑,要将神魂永锢此间炼狱。
轰——!
巨响如雷劈开幻境!似重物崩裂。
母亲残影溃散。
徐两眼前一黑,复又清明。
冷汗浸透,他跌坐古墓石室,掌心黏着空杯。
不远处,理柏山跪伏如兽。
青铜镇墓兽被掼在一旁,砸出深坑。
铁塔般的汉子蜷缩成团,筋肉贲张却抖如筛糠。
“不…师父…为何…”嘶吼浸透痛楚与崩塌。
徐两踉跄扑去,五指如钩扣住他肩胛:“醒醒!是幻酒!”
理柏山猝然抬头!双目赤红如血窟。
他瞪视徐两,眼神陌生,淬着寒冰与杀意:
“你早知…齐清水…屠我满门…”
徐两心沉渊底。
千日醉!
这妖物挖出人心底最腐臭的秘密,最狰狞的魇。
“幻象罢了。”徐两声音冰封,指腹悄然滑向腰后柳叶薄刃,“你师父待你…”
“刺青!”理柏山暴吼,声浪撞壁,“他右臂的‘百鬼夜行’!那夜…屠杀我家的黑衣人中…有人转身…我看见了!就是那刺青!鬼眼森森!”他齿缝间迸出血沫,花岗岩般的脸庞因极致的背叛而龟裂。
石室死寂。
千日醉的残香混着血腥,丝丝缕缕,缠绕上两人摇摇欲坠的神智。
徐两指尖触到冰冷的刀锋。
理柏山巨掌筋络暴起,指节捏得惨白,青筋在古铜色皮肤下如毒蛇游走。
空气绷紧如弦,一触即断。
那镇墓兽碎裂的青铜边缘,映出两张扭曲的脸——一张是冰封的算计,一张是焚天的恨。
千年古墓,成了师徒情谊的坟场,只待那薄刃出鞘,或巨拳落下,溅起第一滴滚烫的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