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惩罚世界的“惩罚”(3)

回到家后。

她手撑着下巴,目光平静的看了它许久。

阿成站在原地,任由她打量。

这是它最近才换上的“新皮肤”,不好看,皮肤皱皱巴巴的,活像个高高瘦瘦的小老头。

待周遭没了旁人,阿成便不再刻意佝偻着背。一米八几的身高架着这副皮囊,愈发显得怪异。

芸司遥望着它,轻声说:“换回去吧。”

阿成愣住,它的表情透着一丝人性化的紧张。

“为什么?”

“太显眼了。”芸司遥的指尖划过轮椅扶手,“你这副样子,走在街上总有人盯着看。”

阿成问:“为什么要看我?”

芸司遥笑道:“没有一个八十岁老头能像你这么健步如飞,还能带着我四处折腾。”

阿成抿了抿唇。

实际上它已经非常像人类了,不管是细微的表情还是动作,都很像人。

除了那双眼睛。

那双眼瞳总像蒙着层剔透的琉璃。

再逼真的情绪也染不透眼底的机械和冷漠,只有在面对她时,才稍稍显出几分人性的情绪波动。

阿成道:“我可以伪装的更好的,我能学的,我已经在学了……”

它蹲在芸司遥面前。

芸司遥轻轻叹息,道:“你得背我,抱着我,在外面也得帮我推着轮椅,扶着我。”

她摸着阿成的头发,道:“人类没有你这样的力气,更不会像你这么利落。再像,这些也藏不住的。”

阿成的肩线垮了下去,僵硬的脖颈微微垂下。

“我不想换回去。”

芸司遥的手缓缓下移,落在了它脖颈上。

掌心触到那层皮肤时,她的指节忽然收紧。

“咯咯咯”

阿成瞬间捕捉到危险信号,却没有躲闪。

它只是微微抬眼,看着芸司遥。

她的眼神很静,像结了薄冰的湖面,辨不出情绪。

指尖的力道一寸寸加重。

阿成卸下了所有身体的防护,将自已最脆弱的弱点暴露出来。

空气里弥漫着细微的咯吱声。

它知道她在做什么。

五十年的相伴,足够它读懂她每个细微的动作里藏着的念头。

她或许是累了。

累于这场漫长的陪伴。

她想要带它一起离开了。

阿成机械捏造的心脏开始扑通扑通地跳动,它并不害怕,胸腔里蔓延着说不清的酸胀痛感和一种近乎于解脱的温柔。

他们要一起离开了。

阿成的呼吸逐渐放缓,它闭上了眼睛。

芸司遥指尖已经陷进它脖颈的皮肤里。

再用力一分,阿成卸下所有防护措施的脖子会像豆腐一样碎在她手里。

芸司遥盯着它,视线冷静,仿佛在审视一件没有生命的机械。

就在指节因用力而泛白的瞬间。

她忽然看到阿成的喉结动了动,脖颈上的脉搏突突跳动,抵在她掌心。

它还是和以前一样顺从。

它只是一个,沉默的,只会爱人的机器。

指尖的力道骤然泄了。

芸司遥猛地抽回手,像是被烫到般后退半步,背紧紧抵住轮椅的靠背。

阿成缓缓睁开眼,有些茫然,“小遥……”

芸司遥抬手按了按发紧的眉心。

阳光透过窗棂落在它肩头,在地板上投下一小片温暖的影子。

“让我一个人待会儿。”

阿成安静地看了看她,眸中微不可察地波动了一瞬,随即起身,走了出去。

它没有真的离开。

而是隔着一扇门,静静立在门外。

人类的情绪瞬息万变。

阿成抬手,指尖轻轻抚过冰凉的门板。

门内传来一声极轻的叹息,轻得像飘落的雪。

“不能离开……”芸司遥看着窗外的景色,“是惩罚吗?”

系统已经很多年没有出现了。

芸司遥留在了这个世界。

她送走了自已最后的亲人,到最后留在身边的,兜兜转转只有阿成。

系统会在她生命走向终点的时候给予她离开的权力——传送至下一个世界。

但是惩罚世界没有。

这是留给她自已经历的。

【当你逐渐老去,容颜不在,而你的爱人却永远定格在二十岁。】

【镜子里的人越来越陌生,眼角的皱纹再也展不平,抹不开。】

【你的头发白得像落满了雪,你看着爱人从身后走过来,阳光落在它脸上,年轻、英俊,和你印象中的它一模一样。】

【你的爱人不会发生任何变化。】

【等到这时候,你会后悔,没有杀了它吗?】

芸司遥没有杀它。

她低头看着自已的手,掌心还残留着它脖颈的余温。

她终究没能像当年说的那样。

亲手杀了它。

“……”

在她失踪的一个月里。

阿成一直待在她的卧室,僵硬的坐在床边,看着窗外日升日落,昼夜交替。

它不用吃饭,也不用开口说话。

就像一尊生了锈的雕像。

灰尘在光柱里翻滚,一层层落满它的肩膀、发间。

它等待着。

等待着芸司遥回来。

墙上的挂钟每跳一下,都像在空旷的房间里砸下一颗石子。

直到第三十一天的清晨。

“叮铃铃——”

床头柜上的手机突然响起,划破了持续一个月的死寂。

阿成迟缓地转过头,胳膊因为太久没有活动而发出轻微的卡顿声。

是电话。

来自派出所的电话。

阿成拿起手机,划下接听键。

“沧先生,我们找到了您的爱人,请您来派出所一趟。”

警察的电话刚挂断,阿成便以最快的速度赶到了派出所。

来之前它没忘记带芸司遥常穿的外套,还有一颗紧紧捏在手心里的姜糖。

天气冷了,她不能受凉。

整整一个月。

它几乎没有和芸司遥分开过这么长的时间。

接待室的门推开时,芸司遥正坐在长椅上。

看到是它,她没有过多的惊讶,而是笑着冲它抬了抬手,示意它过来。

“……沧溟。”

她的反应就像什么事都没发生。

阿成走过去,在她面前蹲下。

她只是去散了散步,散完就回来了。

阿成漆黑的眼眸紧紧看着她的脸颊,从眉眼到鼻尖,嘴唇,下巴……

仿佛要把这张脸的每一寸皮肤、每一处细微的起伏,都深深刻进脑海中。

“你去了哪里?”它问。

芸司遥:“到处走走,散散心。”

阿成的指尖顿住了,胸腔里那颗机械心脏突然跳错了半拍。

“为什么不让我和你一起去?”

芸司遥道:“我想一个人去。”

“为什么不告诉我?”阿成喉结滚动了一下,才把那句堵在喉咙口的话说出来,“我很担心你。”

“我自已一个人也可以。”芸司遥看了看他,良久,又道:“抱歉。”

阿成的嘴唇动了动,像是还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抿紧了。

等出了警察局,芸司遥有点犯困了。

阿成将早就准备好的外套披在了她身上,声音低低地。

“……你永远不用跟我说抱歉,小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