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家湾老宅(139)

何家湾老宅

青砖墙上那个褪了色的"福"字在夕阳下显得格外温柔,何小妹站在何家湾老宅的院子里,指尖轻轻抚过斑驳的砖墙。墙缝里钻出的狗尾巴草随着微风摇曳,像是在对她点头致意。

"看什么呢?这么入神。"伍精英从堂屋走出来,手里拿着刚点好的香。

"你看这个'福'字,"何小妹没有回头,声音里带着几分痴迷,"三十年了,风吹雨打还在。现在的贴纸,三个月就掉色。"

伍精英走过来站在她身边,顺着她的目光看向那个用红漆写就、如今已褪成粉色的字。"老爷子写的,那时候我还小。"他顿了顿,"每年春节他都亲自写'福'字,说机器印的没灵魂。"

何小妹突然转身抓住丈夫的手:"我们退休后搬来这里住好不好?种点菜,养几只鸡鸭,多自在。"

伍精英愣了一下,随即失笑:"你开什么玩笑?这破房子连屋顶都漏雨。"

"可以修啊!"何小妹眼睛亮了起来,"你看那些视频里,人家把老宅子改造得多漂亮。咱们把西厢房改成书房,东边那块空地种菜,后院..."

"等等,"伍精英打断她,"这宅子是老三的,你想什么呢?"

何小妹这才回过神来。是啊,这栋承载着她无限遐想的老宅,产权属于小叔何绍林。公公何绍森去世后,三兄弟分了家产,这栋祖宅分给了最小的儿子。

回城的路上,何小妹一直翻看手机里拍的老宅照片。伍精英专心开车,偶尔瞥她一眼,摇摇头不说话。何小妹的拇指在一张照片上停留——那是老宅门框上几道浅浅的刻痕,旁边歪歪扭扭写着日期。

"这是..."

"儿子满月时量的身高。"伍精英接话,"后来每年回来祭祖都量一次,直到他上初中嫌麻烦不肯来了。"

何小妹心头一热。那些刻痕像是一把钥匙,突然打开了她记忆深处某个尘封的抽屉。她想起儿子小时候摇摇晃晃站在门框前,伍精英用钢卷尺比着他头顶的样子;想起婆婆陈金花在旁边笑着说"又长高了";想起公公何绍森用铅笔在门框上做记号时专注的神情。

"我想买下这宅子。"何小妹突然说。

伍精英差点踩了刹车:"你疯了?咱们刚交完儿子下学期的补习费,哪来的钱?"

"问问老三卖不卖总可以吧?"

当晚,何小妹辗转难眠。她刷着手机里老宅改造的视频,想象着自己在那方天地里的生活。凌晨两点,她终于忍不住给何绍林发了条微信:"三叔,老宅卖吗?"

没想到对方秒回:"八万,家具全留。"

何小妹的心砰砰直跳。八万,不算贵。但家里存款刚交了儿子补习班的费用,现在卡里只剩三万出头。她咬着嘴唇打字:"能分期吗?"

"急用钱,全款。"何绍林回复得干脆利落。

何小妹叹了口气,把手机扔到一边。伍精英翻了个身,迷迷糊糊地问:"怎么了?"

"没事,睡吧。"她轻声说,却在黑暗中睁着眼睛直到天亮。

周末的家庭聚会上,伍精英把这事当笑话讲了。何小妹在厨房切水果,听见客厅里传来小妹何美华尖锐的笑声。

"姐想住何家湾?别逗了!那破地方连外卖都叫不到。"何美华涂着鲜红指甲油的手指捏着瓜子,"要我说,老三就该留着等拆迁。现在农村宅基地多值钱啊。"

婆婆陈金花坐在沙发正中间,手里捻着佛珠,闻言停下动作:"那宅子是你爸拿命换来的。"

客厅突然安静下来。何小妹端着果盘走出来,感觉空气凝固了。

"妈,您说什么呢?"伍精英问。

陈金花眼神飘向远处:"那年发大水,绍森为了保住宅基,在雨里守了三天三夜。回来就高烧不退,落下病根。"她顿了顿,"后来肺癌走的时候,还说想埋在老宅后山,看着家。"

何小妹手里的果盘微微颤抖。她从未听丈夫提起过这段往事。

"妈,过去的事别提了。"伍精英皱眉,"老三要卖就卖吧,反正他也不回去住。"

"你们兄弟的事我不管。"陈金花继续捻佛珠,"但那宅子有灵性,不是钱的事。"

晚饭后,何小妹在阳台收衣服。伍精英走过来,递给她一杯热茶。

"今天妈说的话,你别往心里去。"他靠在栏杆上,"老爷子是矿工,肺本来就不好。"

何小妹把儿子的t恤叠好:"你从来没告诉我,爸是怎么去世的。"

伍精英沉默了一会儿:"尘肺转的肺癌。那时候矿上没防护,很多人都这样。"他喝了口茶,"老宅确实是他一块砖一块瓦攒起来的。当年分家,老三最小,爸疼他,就把祖宅给了他。"

"你怨吗?"

"有什么好怨的?"伍精英笑了笑,"我和大哥在城里都买了房,就老三没出息。爸也是为他着想。"

何小妹看着远处城市的灯火,突然说:"我想让儿子也体验一下在门框上量身高的感觉。"

伍精英愣住了。他们十六岁的儿子此刻正在自己房间打游戏,对家族往事毫无兴趣。

"你认真的?"伍精英问。

何小妹没有回答。她想起白天看到的,老宅门框上那些刻痕旁边,还有一行小字:"何家子孙,代代安康"。那是公公的笔迹。

夜里,何小妹做了个梦。她梦见自己在老宅的后院摘菜,西红柿红得发亮,黄瓜架上垂着嫩绿的果实。公公何绍森穿着旧时的蓝布衫,坐在藤椅上对她笑。她跑过去想说话,却醒了,发现枕头上湿了一片。

第二天一早,物业打电话催缴车位管理费。何小妹一边应付,一边翻看家族群,突然僵住了——何绍林在群里发了个链接,标题赫然是"何家湾百年老宅急售,价格可议"。

她点开一看,照片里的老宅比她记忆中更破败,但那个"福"字还在,门框上的刻痕还在。标价七万五,比给她的报价还低五千。

家族群里炸开了锅。何美华发了一连串问号,大嫂发了个惊讶的表情,只有陈金花没说话。

何小妹的手指悬在键盘上,不知该说什么。手机突然震动,是伍精英的私信:"老三赌钱欠债了,急着卖房。妈刚打电话骂了他一顿。"

她正要回复,又一条消息进来:"你要是真想要,我找大哥借点,咱们凑凑?"

何小妹的眼泪突然掉了下来。她想起婆婆说的"那宅子有灵性",想起梦里公公的笑容,想起门框上那些记录着儿子成长的刻痕。

但随即,现实问题接踵而至——就算凑够买房钱,装修怎么办?老宅屋顶漏水严重,修葺要花多少?他们住在城里,医保能覆盖乡村诊所吗?儿子马上要上大学,学费生活费从哪里省?

何小妹站在窗前,看着城市高楼间一小块灰蒙蒙的天空。那个有着青砖墙和狗尾巴草的世界,似乎正在从她指缝间溜走。

何小妹盯着手机屏幕上那则急售信息,手指悬在键盘上方微微发抖。七万五,比给她的报价还便宜五千。这数字像一根刺,扎在她心口。

"叮"的一声,微信又跳出一条消息。大嫂发来私信:"小妹,老三这次是真急了,听说欠了十几万赌债。妈刚才气得血压都上来了。"

何小妹深吸一口气,拨通了伍精英的电话。

"喂?我刚想找你。"伍精英的声音里带着少有的急切,"老三刚才给我打电话,说六万五就卖,但要现金,三天内。"

何小妹的心猛地一跳:"六万五?"

"嗯。但我算了算,就算把定期存款提前取出来,加上活期也还差两万。"伍精英顿了顿,"要不...算了吧?"

电话两端同时沉默下来。何小妹能听见自己急促的呼吸声。

"我想想办法。"她最终说。

挂断电话,何小妹翻出通讯录,手指在"何美华"的名字上停留许久,最终还是滑了过去。小妹那张刻薄的嘴脸浮现在眼前——"等拆迁多划算"。她咬咬牙,拨通了另一个号码。

"喂,张经理吗?我是何小妹,想咨询一下信用贷..."

窗外的雨不知何时下了起来,打在玻璃上,像极了老宅瓦片上跳动的雨滴。

三天后,何小妹和伍精英站在了何家湾老宅门前。何绍林蹲在门槛上抽烟,脚边放着个鼓鼓的黑色塑料袋。

"钱带了吗?"他抬头,眼睛里布满血丝。

伍精英拍了拍公文包:"手续都准备好了。"

何绍林站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灰:"进屋说吧。"

老宅比何小妹上次来时更破败了。堂屋的房梁上垂下几缕蜘蛛网,地上积了厚厚一层灰。何绍林从抽屉里摸出个塑料袋,掏出一叠发黄的纸张。

"宅基地证,房产证都在这里。"他粗鲁地推到伍精英面前,"你们验验。"

何小妹没去管那些文件。她走到门框边,轻轻抚摸那些刻痕。最下面的一道旁边写着"伍明满月",字迹已经模糊不清。她的指尖描摹着那道浅浅的凹槽,突然发现下面还有一行更小的字:"何家血脉,生生不息"。

"看什么呢?"伍精英走过来。

何小妹指了指那行小字:"爸写的。"

伍精英蹲下身,眯着眼睛看了半天,突然红了眼眶:"我小时候,老爷子总说,房子会老,人会走,但何家的根不能断。"

何绍林在背后冷笑一声:"根?现在谁还讲究这个?钱才是真的。"他抖了抖烟灰,"赶紧签字吧,我还得去还债。"

手续办得出奇地快。一个小时后,何小妹捧着新鲜出炉的房产证,站在老宅院子里发呆。雨后的阳光穿过云层,照在青砖墙的"福"字上,那个褪色的字突然鲜活了起来。

"现在怎么办?"伍精英挠挠头,"真要改造?"

何小妹深吸一口气:"先从屋顶开始。"

回城路上,何小妹的手机响个不停。家族群里炸开了锅,何美华连发了十几条语音,尖利的声音穿透扬声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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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疯了?花六万五买那个破房子!等着拆迁得等到猴年马月!大姐你说是不是?"

大姐回了个尴尬的表情。陈金花始终没说话。

何小妹关掉群消息,靠在座椅上闭目养神。伍精英的手机又响起来,他看了一眼,直接按了静音。

"妈?"何小妹问。

"嗯。估计是老三告状了。"伍精英苦笑,"回家再说吧。"

他们没想到,等待他们的是医院的电话。陈金花高血压发作,被邻居送进了医院。

病房里,陈金花躺在白色床单上,显得格外瘦小。她闭着眼睛,手上插着输液管,床头的心电监护仪发出规律的"滴滴"声。

何小妹轻手轻脚地走到床边,刚放下包,老太太就睁开了眼。

"买下了?"陈金花的声音很轻,却异常清晰。

何小妹点点头:"今天刚过户。"

出乎意料,陈金花笑了。她艰难地抬起手,指了指床头柜:"抽屉里,有个信封,拿出来。"

何小妹拉开抽屉,找到一个泛黄的信封,上面用毛笔写着"何家湾老宅"五个字。

"绍森留下的。"陈金花示意她打开,"说等老宅易主的时候给新主人。"

信封里是一张存折和一把铜钥匙。存折上的数字让何小妹倒吸一口冷气——十五万,开户人是何绍森,日期是他去世前一个月。

"这是..."

"他早知道老三守不住。"陈金花闭上眼睛,"矿上的赔偿金,他分了三份。老大老二各五万,剩下十五万留给老宅。"

何小妹的眼泪砸在存折上。伍精英站在门口,手里拎着热水壶,一动不动。

"钥匙呢?"他哑着嗓子问。

陈金花摇摇头:"不知道。可能是老宅什么地方的吧。"

那天晚上,何小妹梦见自己站在老宅的院子里,父亲何绍森穿着那件熟悉的蓝布衫,指着西厢房的墙角对她笑。醒来时,天还没亮,她推醒伍精英:"我知道钥匙是开哪里的了。"

周末,何小妹一家三口破天荒地一起回到了何家湾。十六岁的伍明戴着耳机,不情不愿地跟在父母身后。

"妈,这破房子买来干嘛?"他踢着路上的石子,"连wifi都没有。"

何小妹没回答。她径直走向西厢房,在墙角蹲下身,扒开一堆杂物。地面上果然有个不起眼的铁环。她用力一拉,一块方形的地板被掀了起来,露出一个生锈的铁盒。

伍精英瞪大了眼睛:"你怎么知道..."

何小妹掏出那把铜钥匙,插进铁盒的锁孔。"咔嗒"一声,盒盖弹开了。

里面是一叠发黄的照片、一个旧账本和一个小布包。照片上是年轻的何绍森站在老宅前,身边是穿着红嫁衣的陈金花。账本上密密麻麻记着建材费用和人工开支,最后一页写着:"此宅为何家根基,后世子孙当竭力护之。"

伍精英的手微微发抖。他打开布包,里面是一枚矿工徽章和一张折叠的纸条。纸条上只有一句话:"屋顶瓦片下,藏有祖传之物,危难时可取用。"

"这是什么意思?"伍明终于摘下耳机,好奇地凑过来。

何小妹和伍精英对视一眼,同时站起身往外走。他们搬来梯子,伍精英爬上去,小心翼翼地掀开正屋屋檐的瓦片。几分钟后,他捧下来一个油纸包。

油纸包里是一对金手镯和几张地契。最老的一张已经泛黄破碎,日期是民国三十七年。

"这是..."何小妹的声音哽住了。

"祖上留下的。"伍精英轻声说,"老爷子从没提过。"

伍明拿起一张地契看了看,突然说:"这上面写的是'何氏祠堂'啊,不是住宅。"

何小妹猛地抬头。她夺过地契,仔细辨认上面的字迹。没错,这张最老的地契上明确写着"何氏宗祠用地"。

"所以这宅子原本是..."

"祠堂。"伍精英恍然大悟,"难怪老爷子这么看重。"

他们沉默地站在院子里,阳光透过老槐树的枝叶,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何小妹突然明白了公公那句话的含义——"何家的根不能断"。

"妈,"伍明突然开口,声音有些别扭,"那个...门框上的刻痕,是我的身高吗?"

何小妹点点头,拉着他走到门框前:"从满月开始,每年一次,直到你十二岁。"

伍明伸手摸了摸那些刻痕,突然掏出钥匙,在最上面划了一道:"今天补上。"

何小妹的眼泪夺眶而出。伍精英拍拍儿子的肩膀,转身走向堂屋:"来吧,咱们商量商量怎么修这老宅。"

三个月后,何小妹站在焕然一新的老宅院子里,满意地看着刚搭好的黄瓜架。屋顶换了新瓦,墙壁重新粉刷过,只有那个"福"字保留原样,成了整面墙的焦点。

伍精英从堂屋走出来,手里拿着两杯茶:"歇会儿吧。"

何小妹接过茶杯,在藤椅上坐下。这椅子是从城里搬来的,但放在老宅的院子里,竟出奇地和谐。

"儿子说暑假要来住两周。"伍精英笑着说,"条件是得给他装wifi。"

何小妹也笑了。她望向菜园,那里刚撒下种子,还看不出什么动静。但她知道,不久后那里会长出嫩绿的芽,就像这座老宅一样,重获新生。

手机震动起来,是家族群的消息。何美华发了几张照片,她家在海南新买的度假别墅。何小妹看了一眼,没有回复。她关掉手机,闭上眼睛,感受着穿过院子的微风。

远处传来几声鸡鸣,隔壁李婶家的。何小妹盘算着,明天去集市上买几只小鸡回来养。她想象着几个月后,院子里跑着毛茸茸的小鸡,菜园里结满果实,儿子放假回来,在门框上再添一道刻痕...

"想什么呢?"伍精英问。

何小妹睁开眼,看着青砖墙上那个历经风雨依然清晰的"福"字,轻声说:"想爸说的那句话——何家的根不能断。"

阳光温柔地笼罩着这座百年老宅,墙缝里的狗尾巴草在风中轻轻摇曳,仿佛在点头称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