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季节(下)(160)
一个人的季节(下)
四月的三亚已经热得让人透不过气。林淑芬站在出租屋的窗前,看着窗外摇曳的椰子树,手里捏着回程的火车票。陈老师坐在她刚收拾好的行李箱上,像个赌气的孩子。
"就不能多待一个月?五月再走也不迟。"陈老师推了推老花镜,"我还没教你水彩技法呢。"
林淑芬把最后一件衣服叠好放进行李箱:"小磊昨天来电话,说他媳妇怀孕了。"她顿了顿,"我答应过的,等他们有孩子了就回去帮忙。"
陈老师叹了口气,从随身带的布兜里取出一个扁平的盒子:"给你的临别礼物。"
盒子里是一套专业水彩颜料和一支上好的毛笔。林淑芬的手指轻轻抚过颜料管上烫金的英文,喉咙突然发紧。
"太贵重了,我不能..."
"闭嘴。"陈老师粗暴地打断她,"你知道我退休金多少吗?这点东西算什么。"她顿了顿,声音突然柔和下来,"答应我,继续画。"
林淑芬点点头,从床底下拖出一个纸箱:"我也有东西给你。"
箱子里是她这几个月收集的特别物品:形状奇特的漂流木、颜色罕见的海玻璃、纹路精美的贝壳...每一件都清洗得干干净净,按类别排列。
"我的天..."陈老师拿起一块像极了飞鸟的浮木,"这些都是你捡的?"
"嗯。"林淑芬脸微微发红,"我想着...也许你能用在你的作品里。"
陈老师突然抓住她的手:"淑芬,你有艺术家的眼睛。"她指着那块浮木,"看这个弧度,这个平衡感,普通人只会当它是块烂木头。"
离开前的最后一晚,林淑芬和陈老师在海边坐到很晚。潮水轻轻拍打着沙滩,像一首永不完结的摇篮曲。
"冬天还来吗?"陈老师问。
"来。"林淑芬不假思索地回答,"等孙子大一点,冬天带来给你看。"
陈老师笑了,眼角的皱纹像扇子一样展开:"那我得准备红包了。"
火车北上的速度似乎比来时更快。林淑芬望着窗外渐变的景色——从椰林到稻田,从稻田到丘陵,最后是广袤的东北平原。
她的行李比来时多了许多:陈老师送的画具、自己这几个月完成的十几幅素描、三亚朋友们塞的各种特产...还有最重要的,一种说不清道不明却真实存在的改变。
小磊和儿媳小娟在出站口等她。五个月不见,小娟的肚子已经明显隆起。林淑芬小跑几步,一把抱住儿媳。
"妈,你黑了。"小磊接过她鼓鼓囊囊的行李,眉头微皱,"这都是什么啊,这么沉。"
"宝贝。"林淑芬神秘地笑笑,"都是宝贝。"
回家的路上,小磊不停地讲这几个月发生的事:他升了职,家里换了新车,岳母生病住院...林淑芬安静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在膝盖上画着波浪线。
"妈,"小磊突然降低音量,"小娟她妈那边...有点介意你捡废品的事。你看...孩子出生后..."
林淑芬转过头,看着儿子紧绷的侧脸:"怕我给孙子丢人?"
"不是!"小磊急得差点闯红灯,"就是...现在家里也不缺那点钱..."
"我明白。"林淑芬拍拍儿子的手,"妈有分寸。"
其实在三亚的最后一个月,她就已经很少去捡废品了。更多时候是在海滩写生,或者帮陈老师准备社区美术班的材料。但这件事她没告诉小磊——让他暂时保留一点对母亲的愧疚也没什么不好。
回家后的第一个周末,林淑芬把带回来的东西一样样整理出来。小娟对那盒贝壳爱不释手。
"妈,这个可以做成风铃挂在婴儿房里!"小娟举着一串色彩斑斓的贝壳。
"这些我打算做成相框。"林淑芬指着几块形状规整的浮木,"把孙子的照片放进去。"
小磊蹲在旁边,翻看她这几个月画的素描:三亚的渔船、街边的小贩、陈老师的侧影...每一幅下面都仔细标注了日期。
"妈,我不知道你画得这么好。"小磊的声音里有真实的惊讶。
林淑芬笑笑,从行李箱最底层拿出一个布包:"这些是专门捡的。"
布包里全是婴儿用品:几乎全新的奶瓶、八成好的布偶玩具、只穿过几次的小衣服...每一件都经过彻底消毒。
"都是高档小区垃圾站捡的。"林淑芬轻声解释,"城里人扔东西太浪费了。"
小娟拿起一个毛绒小熊,突然红了眼眶:"比我买的还干净...谢谢妈。"
那天晚上,林淑芬做了个决定。第二天一早,她就去五金店买了木板和工具,在后院搭起一个小棚子。
"这是要干什么?"小磊帮忙钉钉子,一头雾水。
"工作室。"林淑芬抹了把汗,"以后捡回来的东西先在这里消毒整理,有用的留下,没用的..."她神秘地眨眨眼,"变废为宝。"
五月,林淑芬在早市上支了个小摊,卖的不是蔬菜,而是她用废品做的手工艺品:易拉罐剪成的花盆、旧牛仔裤改成的背包、玻璃瓶打磨成的烛台...
起初无人问津,直到她把陈老师寄来的几幅画挂在后面当背景。鲜艳的色彩吸引了一个戴鸭舌帽的年轻人。
"阿姨,这些都是你做的?"年轻人拿起一个用电路板碎片拼成的相框。
"嗯,闲着没事瞎弄的。"林淑芬正在缝一个用米袋改成的购物袋,头也不抬。
年轻人递给她一张名片:"我是文创街'拾光'咖啡店的老板,想定期从您这进货。"
林淑芬接过名片,上面烫金的"艺术总监"几个字晃得她眼花。
那天回家,她破天荒给自己买了杯奶茶。小娟看着那张名片,兴奋得差点碰倒花瓶。
"妈!这是城里最火的文艺咖啡馆!他们家的东西卖得死贵!"
林淑芬啜着奶茶,心里盘算着后院那堆"原材料"能做出多少件商品。也许该让陈老师寄些三亚的特产贝壳过来...
七月最热的那天,林淑芬的孙子出生了。七斤八两的大胖小子,哭声震得产房玻璃都在抖。
她抱着那个柔软的小生命,突然想起二十多年前抱着小磊的感觉。那时她满脑子都是怎么养活这个孩子,怎么应付酗酒的丈夫,怎么在拮据的日子里省下一分一毫。
而现在,她可以纯粹地享受这个新生命带来的喜悦。
"妈,你想好叫什么小名了吗?"小磊虚弱地靠在床头——他比生产的妻子还紧张,差点晕过去。
林淑芬轻轻抚摸着孙子皱巴巴的小脸:"叫小海吧。纪念我在三亚的日子。"
满月酒那天,林淑芬送给孙子一份特别的礼物:一个用贝壳、浮木和废旧表盘做成的挂钟。钟面上没有数字,只有十二种不同的海洋生物。
"这能卖多少钱啊..."亲戚们传看时,小娟的母亲小声嘀咕。
"无价。"林淑芬平静地回答,"因为全世界只有这一个。"
宴席散后,林淑芬坐在后院工作室里,开始画一幅新的素描:熟睡的小海。画到一半,手机响了。是陈老师发来的信息:"三亚的房租开始涨了,我帮你物色了新的住处,离海更近。冬天来吗?"
林淑芬放下画笔,望向窗外。院子里,她春天种下的向日葵已经长得老高,金黄的花盘追逐着夕阳。小磊抱着孩子在院子里踱步,嘴里哼着跑调的摇篮曲。
她拿起手机回复:"来。带小海一起。"
笔尖重新落在纸上,沙沙的声音像极了海浪轻抚沙滩。林淑芬知道,从此以后,她的生命将像真正的候鸟一样,在南北之间自由迁徙。冬天有温暖的海洋,夏天有繁茂的菜园,而贯穿四季的,是属于她自己的创作与生活。
这才是她应得的季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