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文生(211)
林文生
青石板路上蒸腾着晨露,林文生夹着油印教材往祠堂改建的教室走。1973年的秋风掠过皖南丘陵,带起他洗得发白的蓝布衫下摆。
祠堂门楣上"青溪小学"的匾额已斑驳开裂,二十几个孩子正用竹枝在沙盘上写字。靠窗的瘸腿课桌旁,扎羊角辫的小梅突然举手:"林老师,'黎明'的'黎'字怎么写?"
林文生喉结动了动。昨夜备课到子时的画面在眼前闪回——他翻遍从公社借来的《新华字典》,却发现自己也不确定这个字的结构。粉笔灰簌簌落在青砖地面,他忽然转身:"今天教大家查字典。"
孩子们惊诧的眼神像针尖刺在背上。他摸出衣兜里珍藏的上海牌怀表,这是考上大学的哥哥临行前塞给他的。"谁能最快查到'黎'字,这堂课就由他保管时间。"沙沙的翻页声顿时响彻祠堂,连最顽皮的铁蛋都瞪圆了眼睛。
暮色漫过雕花窗棂时,林文生蹲在溪边搓洗沾满墨汁的袖口。水波里晃着张年轻的脸,眉间却刻着与年龄不符的深纹。上游漂来几片枯叶,他忽然想起白日里小梅捧着字典说:"林老师,这个字有十五画呢!"
秋雨来得猝不及防。他抱着作业本往家跑,却在村口老槐树下撞见佝偻着背的老校长。老人蓑衣下露出半截教案,雨水正顺着破洞往泛黄的纸页里渗。
"文生啊,公社要办师训班。"老校长咳得树枝乱颤,枯瘦的手却死死护住怀里教材,"去考个民办教师证,总不能...咳咳...总不能让娃娃们永远对不住祖宗牌位上课。"
林文生望着祠堂飞檐上断裂的鸱吻,雨水正从缺口处瀑布般泻下。他想起上个月去县城听课,看见重点小学的教室里挂着世界地图,玻璃黑板能左右推拉。
第二年开春,林文生胸前的红校徽变成了铜制铭牌。他站在新砌的水泥讲台上,望着台下三十双晶亮的眼睛,粉笔头在教案本画出个歪扭的"黎"字。晨光穿过新装的玻璃窗,照亮墙角的铁皮喇叭,公社刚给配的《现代汉语词典》安静地躺在讲台抽屉里。
蝉鸣撕开1977年的夏幕时,林文生正在批改中考模拟卷。作文题"我的理想"下方,铁蛋用狗爬字写着:"想当林老师这样的民办教师"。红墨水在纸面洇开,他慌忙用袖口去擦,却听见教室后门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恢复高考了!"生产队长挥着报纸冲进来,"初中以上都能考!"铁钉固定的黑板咣当砸在地上,粉笔灰像场微型雪崩。林文生扶着讲台的手微微发抖,粉笔灰钻进指甲缝,刺得生疼。
那年冬天特别冷。林文生裹着棉袄在煤油灯下备课,窗纸突然被石子打破。铁蛋挂着清鼻涕的脸贴在破洞上:"老师,我想考县中!"少年呼出的白气在玻璃上凝成水珠,"您说过字典里有三千多个字,可咱们才学完八百..."
春雷惊醒1983年的雨季时,林文生站在师范学院公示栏前。雨水顺着铁皮檐沟砸在水泥地上,他的名字蜷缩在专科录取名单末尾。而在他名字上方,铁蛋——现在该叫李建国——的名字赫然出现在物理系本科榜单。
毕业典礼那天,林文生在礼堂后排看见熟悉的身影。李建国作为优秀毕业生代表上台发言,西装袖口露出锃亮的上海表。林文生摸出兜里的电子表,廉价塑胶表带已被粉笔灰染得发白。
回到镇中学报到那天,王校长指着花名册叹气:"现在要求教师学历大专以上,你那个函授文凭..."钢笔尖在表格"备注"栏顿了顿,"先去管图书室吧。"
林文生蹲在资料室整理旧试卷时,听见走廊里年轻教师在议论:"听说要清退不合格民师了?可不是,昨天三班家长联名要求换数学老师..."
窗外白玉兰开得正好,花瓣飘落在1975年的备课笔记上。泛黄纸页里夹着张作文纸,狗爬字写的"我的理想"被岁月洇成了淡红色。
图书室日光灯管嗡嗡作响,林文生握着鸡毛掸子拂过书架顶层。1985年秋阳透过气窗斜切进来,在《教育学原理》书脊上投下细长的光斑。门外传来教导主任的呵斥:"李老师,你班上月考平均分又垫底!"
被训斥的中年教师佝偻着背,正是当年和林文生同期参加师训的老王。林文生指尖一颤,掸子碰落了牛皮纸包着的旧试卷。泛黄的纸页散落开来,露出1979年他用红笔写的批注:"铁蛋作文应加强逻辑训练"。
"林师傅,领下月的粉笔。"总务科小张的喊声惊醒了回忆。年轻人把领料单拍在桌上,溅起的灰尘里混着油墨味。林文生盯着"保管员林文生"的签章位置,钢笔悬在空中半晌,最终在单据右下角落了款。
夜幕降临时,他鬼使神差地摸进空教室。月光淋在黑板上,像撒了层盐。手指触到冰凉的板面,粉笔灰的触感从记忆深处翻涌而起。突然响起的脚步声吓得他后退半步,教案本哗啦掉在地上。
"林老师?"李建国抱着三角板站在门口,西装革履与陈旧教室格格不入。他腕上的上海表反射着冷光,"我在准备明天公开课..."
两人同时望向黑板。林文生注意到年轻教师画的几何辅助线有些歪斜,右手不自觉抽搐——这是当年在祠堂冻出的老毛病。他摸出兜里的电子表:"该加条平行线。"
李建国怔了怔,忽然掏出钢笔在备课本上疾书:"您当年说文字是活的,我现在教物理也让学生画思维导图..."声音突然低下去,"教育局要来听课,您能不能..."
蝉鸣撕开1987年盛夏的午后,林文生蹲在仓库清点实验器材。窗缝里漏进的对话让他僵在原地:"...家长委员会要求清退七名民师转岗人员...说是影响学校评省级示范..."
汗珠砸在库存清单上,洇开了"烧杯20只"的字迹。他想起上周帮生物老师代课,讲到光合作用时脱口而出的方言,学生们憋笑憋得满脸通红。教导主任当时站在后门,钢笔把听课记录本戳出了洞。
秋雨来得比往年都早。林文生缩在收发室烤火,突然听见敲窗声。小梅——现在已是县医院的护士长——举着被淋湿的请愿书:"林老师,我们联名写了材料..."她指着末尾密密麻麻的红手印,"当年要不是您教查字典,我连护理专业书都看不懂。"
1990年元旦的积雪压垮了老槐树枝桠。林文生踩着咯吱作响的冰碴往学校赶,怀里揣着连夜誊写的《教具改良方案》。晨雾里飘来刺鼻的焦糊味,他猛然发现库房方向腾起黑烟。
"电路老化!"保安老陈拖着消防栓狂奔,"快报警!"林文生冲进火场时,热浪掀翻了存放教学日志的铁柜。他忽然想起1975年的备课笔记还在最底层,那是老校长临终前托付的...
消防车鸣笛声中,李建国搀着呛咳不止的林文生冲出浓烟。焦黑的纸页碎片粘在他花白鬓角,像一群垂死的蝴蝶。"都烧光了..."林文生盯着自己熏黑的手掌,"七届学生的作业本...全完了..."
这场大火成了整顿行动的导火索。教育局通报会上,领导拍着桌子吼:"某些转岗人员连基本消防意识都没有!"林文生缩在礼堂角落,看着投影仪打出自己低头签领料单的照片。闪光灯此起彼伏,他感觉自己在透明琥珀里下沉。
转机出现在次年春。省里派来的督导组翻阅火灾报告时,偶然发现被烧毁的教具里有林文生设计的双曲线规模型。"这种教具应该推广!"组长激动地敲着桌子,"作者在哪?我们要开现场会!"
林文生站在主席台上,聚光灯刺得他睁不开眼。手里攥着连夜修复的模型,螺丝钉还是托铁蛋从农机厂找的。当他说到"用自行车链条改造齿轮结构"时,台下响起零星的掌声,渐渐连成雷鸣。
1995年教师节前夕,林文生收到个盖着北京邮戳的包裹。拆开层层报纸,露出台崭新的长城牌电脑。附信上是李建国的字迹:"现在重点中学都用多媒体教室了,您当年说的'活的知识'正在变成现实..."
他抚摸键盘的手指突然顿住——屏幕保护程序是流动的汉字演变动画。当"黎"字带着十五画闪过时,泪水砸在回车键上。
退休仪式在多媒体教室举行。林文生拘谨地坐在旋转椅上,看着自己参与编写的乡土教材被做成ppt。年轻教师点开"特约顾问"名单时,掌声惊飞了窗外栖息的麻雀。
暮色中,他最后巡视空荡的校园。经过翻新的祠堂教室时,听见里面传出稚嫩的童声:"林爷爷,这个字怎么查呀?"穿背带裙的小女孩踮脚够字典,羊角辫一晃一晃。
"爷爷教你个口诀。"他摸出老花镜,袖口还沾着粉笔灰,"二横三竖..."
白玉兰的香气漫过窗台。远处新教学楼灯火通明,电子屏正滚动播放着:"迎接教育现代化验收倒计时3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