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四章
那栋如同鬼楼般的单元楼里，死一般的寂静。
401室那扇锈迹斑斑的铁门后，石红杏那双涣散的瞳孔里，倒映出的，是赵峰那张年轻而又平静的脸。
但在她的世界里，那张脸，却扭曲、变形，最终，与某个被她埋藏在记忆最深处、早已腐烂的、属于魔鬼的面孔，重叠在了一起。
“……别……别过来……”
她从喉咙里，艰难地，挤出了这几个字，那声音，嘶哑，干涩，充满了无尽的恐惧与绝望。
她那只枯瘦得如同鸡爪般的手，死死地扒着门框，指甲因为过度用力而泛白，仿佛那就是她与这个充满了危险的世界之间，最后一道，也是唯一一道屏障。
一旁的祁同伟，眼神瞬间变得无比锐利。
他的手，已经下意识地，摸向了腰间。只要赵峰一声令下，他有绝对的信心，在三秒钟之内，控制住眼前这个情绪失控的女人。
然而，赵峰，却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动作。
他没有前进。
反而，缓缓地，向后，退了一步。
他用这个最简单，也最直接的肢体语言，向门后那个早已被恐惧吞噬的灵魂，传递了一个最清晰的信号——
我，没有恶意。
“阿姨，”赵峰的声音，温和，平静，像冬日里一缕温暖的阳光，小心翼翼地，试图照进这间被黑暗笼罩了二十年的囚笼，“我们不是坏人。”
“我们马上就走，您别怕。”
他说着，便真的，转过了身，仿佛真的准备，就此离去。
石红杏那双充满了警惕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困惑。
就在她那紧绷的神经，刚刚有了一丝松懈，准备将那扇门彻底关上，将自己重新锁回那个安全的世界时——
“哎呀。”
赵峰仿佛脚下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一个踉跄。
一个毫不起眼的、看起来有些年头的、深蓝色的英雄牌钢笔，从他那件中山装的口袋里，“啪嗒”一声，掉在了地上。
钢笔，滚了几圈，正好停在了401室那扇半开的门前，停在了石红杏的视线里。
那是一支，再普通不过的钢笔。
笔帽的顶端，有一处被磨损得极其严重的、小小的豁口。
看到那支钢笔，看到那个豁口的瞬间，石红杏那具如同枯木般的身体，猛地，剧烈地，颤抖了一下！
她那双原本浑浊、空洞的眼睛里，瞬间，爆发出了一股极其复杂、极其骇人的光芒！
那里，有震惊，有恐惧，有滔天的恨意，但更多的，是一种被压抑了二十年之久的、如同火山喷发般的……
思念。
她死死地盯着那支钢笔，那双干裂的嘴唇，开始不受控制地剧烈哆嗦。
她没有尖叫，也没有发疯。
她只是，忘记了关门。
赵峰没有立刻去捡那支笔。
他只是看着地上的钢笔，又看了看门后那个仿佛被瞬间抽走了所有力气的女人，他那双总是古井无波的眼眸里，第一次，流露出了一丝真正的、发自内心的悲悯。
他知道，自己赌对了。
这支笔，是陈岩石交给他的。
是二十年前，靳支援在去纪委实名举报前，留给陈岩石的、唯一的信物。
“他说，这支笔，是他爱人送给他的第一份礼物。笔帽上的豁口，是他在矿下救人时，不小心磕的。他说，万一他回不来了，就让我把这支笔，还给他的家人。”
“他说，他的爱人看到这支笔，就什么都明白了。”
赵峰缓缓地蹲下身，他没有去捡那支笔，只是用指尖，轻轻地，触碰了一下那冰凉的笔身。
“阿姨，”他的声音，很轻，很柔，仿佛怕惊扰了某个沉睡了二十年的灵魂，“这是靳支援同志的东西。”
“陈岩石老检察长，托我，来看看您。”
当“陈岩石”这个名字，从赵峰的口中说出时。
石红杏那紧绷的、如同城墙般的心理防线，终于，彻底地，坍塌了。
她知道，眼前这个人，不是魔鬼。
他是……是丈夫派来，接她走出地狱的……使者。
“哇——”
一声压抑了二十年之久的、充满了无尽委屈与痛苦的哭嚎，瞬间从她的喉咙里，爆发了出来！
她再也支撑不住，整个人，顺着冰冷的铁门，缓缓地，瘫软在了地上。
半个小时后。
401室那间昏暗的、充满了霉味的客厅里。
赵峰和祁同伟，静静地坐在那张破旧的沙发上。
而石红杏，则抱着那支钢笔，如同抱着一件稀世珍宝，蜷缩在对面的角落里，眼神，依旧充满了恐惧，但那份足以将人逼疯的敌意，却已经渐渐消散。
赵峰没有问任何关于案子的话。
他只是像一个晚辈，在和一个许久未见的长辈，聊着家常。
他聊起了京州这二十年的变化，聊起了那些早已消失的老街，聊起了那些新开的、她从未见过的百货商场。
这些全部都是真实的，是赵峰来之后汉东发生的变化。有芯片，有日常生活，有电视，有反贪反腐，是各个方面的，是肉眼可见的。
这些彰显的是赵峰的能力，更彰显的是赵峰的决心。他要告诉史宏信，告诉未来，还有可能遇到这种情况的所有人。
你可以尽全力的相信我赵峰
他的声音，很平淡，却像一股涓涓的细流，一点点地，冲刷着石红杏那颗早已干涸、龟裂的心田。
终于。
在赵峰即将起身告辞时，石红杏，主动开口了。
她的声音，依旧沙哑，却多了一丝，属于人的温度。
“他……他还好吗？”
赵峰知道，她问的，是陈岩石。
“陈老身体还很硬朗。”赵峰回答道，“他一直，都没有忘记过靳支援同志。”
“也没有，忘记过您。”
石红杏的眼中，再次泛起了泪光。
她沉默了许久，仿佛在做一个极其艰难的决定。
最终，她缓缓地站起身，走进了那间同样昏暗的卧室。
几分钟后，她走了出来。
她的手中，多了一个用油布，里三层外三层，包裹得严严实实的、沉甸甸的铁盒子。
她将那个盒子，放在了赵峰面前的茶几上。
“这是……这是他留下的。”
她的声音，依旧在颤抖。
“他说，如果有一天，有一个拿着他的笔，并且能叫出陈岩-石名字的人来找我。”
“就把这个盒子，交给他。”
她看着赵峰，那双浑浊的眼睛里，第一次，露出了真正的、属于一个妻子的、充满了无尽恨意的清明。
“他说，这里面，有能让那群畜生，都下地狱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