赐婚

赐婚

树叶婆娑,暗影憧憧。

濯缨焦急地在小道上踱来踱去,时不时朝公主寝宫张望。

她家娘子已经进去多时了,也不知道怎么样了。

闻府……

濯缨正无措地攥着自己腰间的丝绦,突然听见一道细微的嘎吱声。

她顿时睁大了眼睛,匆忙朝声源跑去:“娘子——”

闻清韶从房门走出,正要下台阶,就见一个黑影飞速朝自己扑来,她连忙接住,轻笑:“好了,没事了。”

濯缨缓过神来,有些不好意思地吸了下鼻子。

“你们主仆二人感情真好。”站在门口的原熹笑着打趣一句,“已经很晚了,赶快回去吧。”

“清韶,回去以后好好歇息,剩下的事情等我消息。”

她叮嘱完,有些疲惫地揉了揉额角。

“阿熹,这次真的谢谢你。”闻清韶动容,原熹明显不想牵扯进这件事,却还是迫于无奈同意帮她。

“跟我客气什么。”原熹嗔怪地瞪了她一眼。

“公主。”闻清韶郑重地行了礼,“臣女告退。”

原熹凤眸微敛,没拒绝,而是颔首道:“去吧。”

濯缨也行礼告退,跟着自家娘子回偏殿去了。

走了没几步,她鬼使神差地回头看了一眼。

只见六公主背着烛光和身旁的银杏说着什么,下一瞬却朝她看了过来,暗影中眸光如刀。

她心头一震,身子也跟着一颤,闻清韶察觉,以为她还在担心,牵着她的手安抚:“濯缨,别担心,闻府会没事的。”

“娘子,你说的是真的吗?”濯缨惊呼一声,顿时将刚刚的事抛到了九霄云外。

“阿熹说,案情还有疑点,刑部还没定罪。”闻清韶嗓音恢复了清透,充满坚定,“官家一定会查清真相,还闻府一个清白。”

要知道,阿爹就是行伍出身,怎么可能贪污辎重武用,那可是将士们的生存依仗。

这其中必然有问题,她不能坐以待毙,她要查案。

“而且她还答应我向官家求个旨意,让我见上阿爹一面。”

“我相信阿爹。”阿爹他或许知道什么。

“对!”濯缨重重点头,“老爷是个好人,肯定不会贪污的!”

夜深无月明,二人一路相伴低语才略略减掉那一份孤寂,再擡头时已到了偏殿外。

濯缨上前推门,温暖的烛光倾泻而出,她一眼瞧见案上凝固的烛泪,连忙取了竹片去清理。

“濯缨,别忙活了——”闻清韶说着,坐在了一旁的绣墩上,目光落在了她手腕上的红印上,一惊,“你的手?!”

“啊,没事。”濯缨反应过来匆忙拉下袖子去遮,目光飘忽落在床上的炕桌上,“娘子,你还饿不饿,我去拿夜宵——”

“我不饿。”闻清韶拦住她,这倒也不是假话,她现在确实没什么心情吃东西,“你快去箱笼里把跌打药拿过来。”

“……是。”

濯缨拿了药回来,这才发现闻清韶原本白嫩的额头此刻却有些红肿:“娘子,你的额头——”

“我没事。”闻清韶微微使劲,抢过濯缨手上的跌打药,“我磕的时候心里有数,看着惨而已。”

“也不知这药还有没有用,你先擦一擦,要是没用,我们明天一早便去请医官。”

她幼时调皮玩闹,整日上房揭瓦,跌倒摔伤是常态,事后她阿爹总是一边责骂嫌弃,一边替她擦药。

入宫后,阿爹就算知道有教引嬷嬷看着她,还是担心她死性不改,每次见面都会给她送药。

最近一次,还是上元节。

“不用——”濯缨刚想推拒,就见往日没心没肺的自家娘子满脸严肃,连忙改口,“我都听娘子的。”

闻清韶神色认真而专注,控制手上的力度为她揉开淤血:“濯缨,闻府就剩我们两个了,你一定要好好的,知道吗?”

“……好。”濯缨对上她的目光,有些怔愣地点头,“那娘子也要擦药。”

闻清韶笑了,轻声说:“好,一切都会好的。”

濯缨模糊的意识到,娘子……好像有点变了。

……

夜里,闻清韶睡得很不安稳,她做了一个冗长混乱、光怪陆离的梦。

她梦见了阿爹短/硬的胡茬,梦见了奶娘结痂的额头……

她梦见了闻府里她攀过的高大围墙,梦见了厅堂上她砸破的榆木房梁……

她听见有人笑,她听见有人哭……

闻清韶猛地睁开眼,眼前床幔层层叠叠地飘着,像极了她梦里看不清也数不清的幢幢黑影。

她出了一身黏腻的冷汗,尽管布料柔软顺滑,却还是很难受。

她掀开被衾,起身下榻,无意间撞到了床边的春凳,发出刺耳的声响。

旁边耳房里的濯缨听见动静,赶了过来:“娘子,再睡一会吧,这还没到卯时呢。”

闻清韶没听清,随意地点了点昏沉的脑袋,走到案前:“我喝口水。”

“水是凉的。”濯缨拿起茶壶,“我去烧壶热水,娘子你先躺回去。”

闻清韶呆呆地眨了眨眼,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迷迷糊糊地回到床上。

等濯缨提着茶壶回来,就看见她又睡着了。

以往总是盛满笑意的双眸早已阖上,只露出颤动的长睫;圆润的额头粘着几根汗湿的乌发,白嫩的皮肤只有一点余红;殷红的嘴唇微张,偶尔泄出一两声呓语……

濯缨看着娘子紧锁的眉头,轻轻叹了口气,放下茶壶,从箱笼里翻出一颗镂空鸟纹银香球,加入燃碳和香丸,放在了她的枕边。

做完这一切,她才合门离开。

幽幽暗香中,闻清韶的眉头舒展开来,一觉睡到了日上三竿。

她是被一阵阵喧哗的人声吵醒的。

“娘子,娘子,快醒醒!”

闻清韶艰难地睁开眼睛,阳光刺目非常。

“濯缨,怎么了?”她伸手蹭掉眼角的泪花,想到什么手上一顿,“可是阿熹来了?”

“不是!”濯缨急匆匆地从云纹衣架上取下葱色百叠裙等衣物,为她换上,“公主差人叫我们赶快去殿外,说是官家派了位大官来。”

闻清韶被她扯着转了一圈套上橘红褙子,有点懵:“大官?”

“是。”濯缨弯腰替她系上玉环绶,在没有拆开的发髻上插上珠钗,“娘子,来不及了,我们快走吧,回来再洗漱。”

闻清韶刚穿好靴子就被濯缨拉着往外跑,被风一吹,她才彻底清醒过来,立马反客为主地拉住濯缨,健步如飞朝殿外去了。

她刚一到殿外,就看见乌泱泱一群人。

“等一下。”濯缨气喘吁吁地停了下来,替她又整理了一遍,“走吧。”

原熹正在和一位宦官模样的人说话,看见主仆二人过来,便笑着说:“冯大官,你等的闻娘子来了。”

被称作冯大官的宦官顺着她的视线看见了闻清韶,满脸的皱褶笑成了一朵花:“闻家娘子果然是个端庄秀丽的贵人儿。”

“冯大官。”闻清韶看见他有些惊讶和激动,他可是当今官家身边的红人,这次来是不是说明阿爹……

“既然闻家娘子已经到了。”冯大官笑着冲她点头,掐着尖细的嗓音喊,“那老奴这就宣旨了。”

“朕膺昊天之眷命:三色为矞,鸿禧云集。”

“敦亲王府贺家二郎贺余生,节操素励,经明行修,忠正廉隅,近弱冠之年无有妻室。闻家女闻清韶,行端仪雅,礼教克娴,今及芳年待字金闺。”

“潭祉迎祥,二人良缘天作,今下旨赐婚,责令八月初八行礼。”

“民本以国兴关乎家旺,望汝二人同心同德,敬尽予国,勿负朕意。”

八月初八,便是三日后,未免太过匆忙。

这圣旨也来得蹊跷莫名,恐怕是什么好事。

冯大官念完合上圣旨,笑眯眯地呈给闻清韶,有些意味深长地说:“闻家娘子好福气。”

闻清韶恭顺地垂头接过,一众人起身,濯缨连忙掏出荷包赠给冯大官:“这是我家娘子的一点心意……”

“这都是老奴份内之事。”冯大官推拒,朝原熹两人拱手,“公主、闻娘子,这官家的旨意老奴送到了,也该回去复命了。”

“冯大官慢走。”

原熹示意银杏去送,见人走远,才对着还呆愣着的闻清韶说:“官家回绝了我的请求,转头又下了这么个圣旨,我也不知怎么回事……”

“没事。”闻清韶回过神来,看见她抱歉的神情,不在意地笑了笑,“此事与你又无关,应该是我要多谢你替我请求官家。”

“又没帮上什么忙,谢什么谢。”原熹摆手间嗔视了她一眼,“今天怎么还跟我这么客气,怪我昨天不肯见你?”

“此前不肯见你,确实是我的错,但你阿爹之事关乎前朝政事,你好不容易可以置身事外,我实在不愿让你掺和进去——”

“阿熹,我知道的。”闻清韶打断她,握着圣旨的手收紧,“我没有怪你,你也是担心我,但是他是我阿爹,我不能不管他。”

“我知道了。”原熹昨日没成功便明白她的意思,只是没能忍住想再劝一次。

她叹了口气,沉吟片刻后,斟酌地说:“你亲迎和拜门之日可以再试试,官家素来仁厚宽容,没准就同意了。”

“我知道了,谢谢你,阿熹。”闻清韶冲她笑,只是那笑容在憔悴的脸上总没往日的明艳娇俏。

“好了,别担心了,我会帮你的。”原熹宽慰地拍了拍她的手,笑着转了口风,说笑起旁的事,“说起来,这敦亲王府二郎有些耳熟,清韶认得吗?”

闻清韶犹豫了一瞬,摇头:“我也不知道。”

原熹也没在意,而是揶揄道:“真不知道你们二人谁更倒霉。”

闻清韶笑了笑没接话,只是道:“阿熹,我还未洗漱,就先回去了。”

“好,去吧。”

闻清韶着急离开,没注意到她转身离开时原熹复杂的目光。

一旁的濯缨望了眼周围,总觉得少了几个眼熟的身影,但见到自家娘子离开了,便也没多想,急匆匆跟了上去。

闻清韶二人快步回到了偏殿,直奔向一个大箱子,从角落里翻出了一个旧妆奁。

“娘子,这妆奁我怎么没见过?”濯缨喘着气凑过来,问。

闻清韶没有回答她的话,而是打开妆奁,从中取出了一片风干了的断裂竹片。

在濯缨惊呆了的目光下,她打开另一只手里的圣旨,将竹片上的划痕与他便宜夫君的名字对比——

竟然真的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