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宴
宫宴
贺余生的手心被填满的那一瞬,他那几乎已经干涸的心湖,突然波动了一瞬,凭空生出一个泉眼,从里面止不住地冒出清甜的泉水,淹没了扎根已久的荒芜杂草。
闻清韶踩着杌子走下来,相握的手缓缓垂下,两人的袖袍交织在一起,甚为亲密。
她看着愣在原地的郎君,笑着摇了一下他的手,说:“走吧,二郎。”
“好。”贺余生抿着唇低声应了,喉头上下滚动一瞬。
他没有松手。
闻清韶仿佛也没发觉,她擡头看了眼从前头马车下来的三个人。
敦亲王和王妃不必多说,剩下那个弱柳扶风、楚楚动人的娘子,应该就是那才情出众的常四娘常笥了。
五人汇合,闻清韶下意识松了手,贺余生心头的泉水瞬间倒灌干涸,没了踪迹,空落落的。
王妃笑盈盈地拉着两位息妇,给她们互相介绍:“这位是你姆姆,常太傅家的四娘,说起来当初她差点也当了公主伴读,你们也是有缘。她身子骨弱,一直在白果寺里静养,今儿才回来。”
“这是你婶婶,前几天刚过门,是个性子活络的。”王妃握着常四娘的手,眼里满是深意,笑着对她说,“你性子喜静,日后回了府,免不了要相处着打交道,她要是哪招你了,你要体谅着。”
“是,阿姑。”常四娘柔柔地应了一声,帕子捂着嘴瞧着闻清韶,嗓音带笑,“婶婶,你叫我四娘就好。”
闻清韶对王妃的话不置可否,昨天落雨坊的椅帔送了过来,敦亲王也是看见的,王妃当时那叫一个夸,等后来遇见了,又是次次拐弯抹角地刺她几句。
但她对这位姆姆却有好感,好感还不小,她回了个笑:“姆、四娘,那你就唤我闻娘吧。”
“好好好,都是一家人,就要好好相处。”王妃在两人身上打量的目光一闪,笑得意味深长。
“好了,话说完了就别在这站着了。”敦亲王开口说话,气氛顿时变得严肃起来,“赶紧进去吧。”
剩余几人点头应是,领着身后众奴仆跟随着一众朝臣家眷朝集英殿内走去。
中秋宫宴场面宏伟壮观、六品以上官员俱要参加。
殿上也就是正殿,坐着都是皇亲国戚、朝中大臣和各国使臣,其余大臣及其家眷则是坐于朵殿和走廊。
枢密使以下先起居讫,当侍立者升殿,宰相率百官入,宣徽、阁门通唱。
闻清韶等人随着顿亲王进入殿上,只见有司预于殿庭设山楼排场,为群仙队仗、六番进贡、九龙五凤之状,司天鸡唱楼于其侧。殿上陈锦绣帷弈,垂香球,设银香兽前槛内,借以文茵,设御茶床、酒器于殿东北楹,群臣盏斝于殿下幕屋。
闻清韶在一溜儿席前找到了属于他们的位置,在准备的绣墩上坐下,她有些许走神,说起来她阿爹以前是从二品,宫宴只坐二蒲墩,可惜现在连绯缘毡条席都做不得了。
她不禁感伤,神情低落起来,旁边的贺余生看见,不动声色地握住了她的手。
闻清韶一惊,猛然转头看他,触及他关切的眼神,失笑地摇头,做了个“我没事”的口型。
虽然她这么说,但他却没放下心来,手也没松开,她也没好意思挣开,却总觉不自在。
两只略略相握的手,藏在相交的袖袍之下,安静而湿热。
等人殿中所有人渐渐落座,闻清韶这才发现自己对面坐着原熹。
闻清韶心中一惊又一喜,偷偷地和她打了个招呼,顺势松开了手,然后乖巧有礼地交于膝前。
过了一会,她用余光偷偷瞥了眼左边的郎君,他也已把手收了回去,眉眼低垂如旧,看起来并无异色。
她悄悄地松了口气。
这一切都被对面的原熹收入眼中,她看向贺余生的目光越发奇怪又充满兴趣。
待人全部坐下,只听陛上又一儒雅随和的男声道:“宴起。”
闻清韶只余光瞥见一角明黄衣袍,便随众人行礼。
“升殿举酒。”宰相道。
话音刚落,便有一群着彩罗舞衣,手持彩锻的伶人伎人涌入大殿,飘渺宫乐中,裙摆衣袖飞舞间,便是一场视觉盛宴。
与此同时,有宫人持盘上酒,酒九行。每上举酒,群臣立侍,次宰相、次百官举酒;或传旨命爵,即措笏起饮,再拜。
女眷不用饮酒。
闻清韶喝着清茶,余光看向贺余生,见他每次饮酒后都用帕子捂嘴,心中微定,她倒是真担心他一个不胜酒力的人把自己当场灌醉。
毕竟,他总是呆呆傻傻的,一点也不懂得拒绝。
行完第三盏酒,闻清韶颇为期待的上菜环节就开始了。以往每次宴会,她虽不参宴,但膳房总是会给她挑几样好菜送过来,那可真是美味,可惜……分量是按嬷嬷给她定制的小份。
肉、咸豉,爆肉、双下角子,莲花肉、油饼、骨头,白肉、胡饼,群仙脔太平、毕罗……这些惯常菜肴上齐后,还加了几道时令的虾蟹,如橙酿蟹、虾蕈……
贺余生还记得闻清韶喜欢吃这些,饮酒的空闲功夫,不动声色将两人小桌上的虾蟹挪换到了靠近她的那边。
闻清韶捏着筷子的手一顿,将目光从那沾汁待酱的蟹肉上移开,对上了他略带歉意的眼神。
歉意……他该不会是因为不能给她剥蟹感到抱歉吧?
闻清韶越想越觉得荒唐,但又莫名觉得很合理。
胡思乱想间,面对着美食,她竟有些心不在焉,目光却是四处乱瞟不肯再对上他,没想到却对上了原熹。
原熹冲她露出熟悉又怪异的笑容。
闻清韶回神间身体一抖,心中不好的预感节节攀升,连忙敛起发散的心思,眼观鼻鼻观心地老实用菜。
在她收回目光时,贺余生心头一重,就觉她真的在怪他,饮酒时大部分的心神也落在了她身上,自然也看见了两人的小动作。
他借着掩袖的动作,目光自然地在原熹身上晃过一瞬。
……宴会按部就班进行着,直到中饮更衣,赐花有差。
群臣下殿,然后更衣,更衣后再坐,则群臣班于殿庭,候上升坐,起居谢赐花,再拜升殿。
闻清韶本来看曲目有些混沌的脑子突然清醒过来,瞥了一眼重新在她身边坐下的郎君,目光骤然一顿。
这次他耳边插着的,还是木槿花。
闻清韶不可避免地想起了新婚当夜。
木槿花的香味清淡而内敛,一如他本人,沉默却贴心。
贺余生察觉她出神的目光,有些紧张地抿唇,他……有哪里不对吗?
闻清韶回神,匆忙避开目光,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继续吃她的菜。
贺余生失落地垂下眼睫,遮挡住眼底的无边却破碎的希翼。
闻清韶不知他复杂的思绪变化,她打定了注意不再去管贺余生。
他老是打扰她用膳的兴致,着实可恶!
她气愤地鼓了鼓嘴,猛地想往口里塞了一筷子吃的,到了半路上又硬生生慢了下来。
用膳多了这么多规矩,再好吃的菜也变得食不知味起来。
……宴讫,蹈舞拜谢而退。
总于结束了。
闻清韶强忍着伸懒腰的冲动,跟着众人出殿。
众臣的马车皆停在集英殿外好几十步之处。
众人交头接耳寒暄,都给人一种憋坏了的感觉。
王妃正拉着贺余晖嘘寒问暖,一会说他瘦了埋怨敦亲王狠心,一会又示意常笥过来说话。
虽说今朝官家随和仁厚,但是久居帝位的庄严肃穆之气那也是甚为深厚,大宴之上,谁敢多说闲话。
恰在这时,闻清韶突然听见有人喊:“清韶,留步。”
她闻声回头,果不其然是原熹,身旁还跟着个吊儿郎当没个正形的四皇子。
敦亲王和王妃等人也都听见了,跟着停下脚步。
“叔父、叔母。”原熹行了个礼,“我也许久没见过清韶了,今天可否向你们借上她一会儿?”
“是啊,叔父。”四皇子帮腔,“我也很久没见过二郎了,你们这些年可把他藏得好,上次上元节宴会,都没见他来,这次好不容易见着了,可不得让我们好好叙叙旧。”
王妃看了敦亲王一眼,面上笑得和善;“那二郎二妇,你们就先留下来吧。”
“大妇她身子骨弱,不便在外多逗留,我们就不等你们了。”
“你们自己叙完旧早点回来,路上注意安全。”王妃握住闻清韶的手,对着原熹说,“熹儿,禄儿,那他们两个人今晚就交给你们照顾了。”
原禄,四皇子本名。
“放心吧,叔母。”原熹、原禄异口同声地保证道,“保证他们回去的时候全须全尾,一根汗毛都不少。”
“那我们这就走了。”
闻清韶行礼:“阿翁阿姑,路上小心。”
几人假情假意地寒暄完,这四人才能好好地打量起对方。
“你就是贺余生?”这是气势汹汹的原熹。
“二郎,你赐花的时候我喊你,你怎么不理我?”这是吊儿郎当的原禄。
“我是。”这是依旧寡言冷淡的贺余生,他又说,“没听见。”
原熹手肘轻轻捅了下一旁闻清韶的肩,悄声说;“就这么个榆木疙瘩,清韶你喜欢他什么?”
“什么喜欢?”闻清韶被她惊得都快成气音了,“你别瞎说!”
“你不喜欢?”原熹反问。
“对!”闻清韶斩钉截铁。
“你不喜欢还能在吃饭的时候隔三差五看上他一眼?”原熹不信,嗤笑一声,“你知不知道自己以前吃饭的时候,眼珠子都能掉进饭菜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