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容

易容

闻清韶没说话,只看着她。

原熹又站了起来,脸色也不太好看:“你是不是要去找官家?”

闻清韶耸了下肩膀,刻意地笑了一下:“阿熹与我还是一如既往的心有灵犀。”

原熹神情彻底冷了下来,憋了很久的狠话一下全吐了出来:“清韶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官家今天才下的旨意是不可能就随随便便更改,你就算见到了官家也没用。”

“而且皇宫不是你随随便便就能进的!”她气得砸了下杯子,“更别说见到官家了!”

“你这算什么?告御状?”她恨铁不成钢地抓住眼前娘子的肩膀使劲晃了晃,“没有用的,官家什么都知道,他不让你见就不会让你见!你知不知道?”

“我知道。”闻清韶的表情甚至算得上轻松。

“那你还要去?!”原熹气得牙痒痒,恨不得拧开她的脑袋瞧一瞧里面到底装了啥。

“不去。”闻清韶说。

原熹脸上的表情一僵:“那你刚刚的话什么意思?”

“那只是我之前的想法。”闻清韶把她的手从自己肩上扒拉下来,“但我现在改变想法了。”

“那你要去干哪?”原熹有些狐疑地看着她,显然不太相信。

“回家。”闻清韶笑了下,“我觉得你之前说的话挺对,我现在的日子挺好的,不值当为了这件事一而再再而三地冒险,去惹怒官家。”

原熹却感觉她话里有话,有些不安地皱了下眉头:“……真的?”

闻清韶不置可否地耸了下肩:“真的。”

“怎么突然就想通了?”原熹故作好奇地问,凤眸微眯。

“哪有什么想通……”闻清韶苦涩地笑了一下,“只不过是无能为力、迫于无奈罢了。”

“你可不是那么容易放弃的人。”原熹说。

“对啊,所以我挣扎到了现在——”闻清韶不笑了,反问她,“但也只是无谓的挣扎,不是吗?”

“唉。”原熹叹了口气,“我……”

“我现在可以走了吗?”闻清韶打断了她想安慰的客套话。

“……这么急?”原熹语滞了一瞬,然后又恢复了一贯带着点揶揄的语气,“不留下和我一起用午膳吗?”

“不了。”闻清韶也配合,笑着道,“马上就是满月了,还有很多事情需要回去准备,不然又该被嬷嬷责怪没规矩了。”

“也是,这次偷溜出宫也匆忙,还得赶快回去,确实不是个叙旧吃饭的好时机。”原熹也顺着她的话说,“等到满月我们姐妹再好好聊聊。”

“好啊。”闻清韶满口答应,末了还调笑一句,“那我到时候就在府上恭候六公主大驾了。”

“就你嘴贫。”原熹作势要用手戳她的头,却被躲开。

“好了,既然如此,那我就不多留你了。”原熹闹完说,“事情再多也不能苦了自己,不要死熬,急不来,瞧瞧你这脸色,还不好好休息。”

“好,我知道了。”闻清韶笑意在脸上还没散。

两人便向门口走去。

“那我走了。”

闻清韶说完转身就走,跨过门槛地时候却突然停住了。

“怎么了?”原熹目光几不可察地闪了一下,面上笑着问。

闻清韶缓缓转过头来,目光凝视了她一瞬,好似有千言万语想说,但最后只是化作一个寻常的笑容:“忘了说了……”

“什么?”原熹疑惑地问。

“阿熹,这些天辛苦你了,为了阿爹的事几次三番顶撞官家,替我们求情。”闻清韶说得很认真,“谢谢你,阿熹。”

原熹下意识就作出幅不高兴的表情反驳:“清韶这是哪里的话——”

下一刻就被她打断:“幸好,以后也不用了。”

说完,闻清韶笑了一下转身就走了。

身后原熹的表情僵在脸上,良久之后变成了一种近乎漠然的神情。

她走到桌边,海棠贴心地为她斟上一杯凉茶,然后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公主,闻娘子她是不是知道了什么,怎么可能说放弃就放弃?”

原熹端着茶杯的手顿了一下,然后缓缓摇头。

海棠还想问,却被银杏阻止:“再固执的人在一次次无望的失败面前也会学会妥协放弃。”

“银杏说得对。”原熹慢悠悠地抿了口茶,闭上眼睛养了会儿神。

曾经天生怪力的乡野丫头在宫里待了八年,扎人的棱角全被硬生生磨平,变得知时度事、束手束脚,和寻常的世俗女子没什么区别。

世俗就像一个大染缸,谁放进去都逃脱不了变色的命运。

她也一样。

“清韶只是在对我迁怒撒气而已。”她最后这么说,“由她去吧。”

海棠和银杏便缄口不言。

而另一边,闻清韶出了潘楼,望着热闹非凡的街道,一时间竟不知道何去何从。

她内心的惆怅茫然、愤怒悲哀无处发泄,只能在胸膛里横冲直撞,涨得好想要溢了出来。

徒劳、无用……

“呵。”闻清韶冷笑一声,她简直对这两个词厌恶至极。

原熹一定知道什么,但不肯对她说。

又是这样。

闻清韶冷着脸踩碎了路边的石头。

算了,既然都不告诉她,那她就自己查。

想到这,她脑海里立刻浮现出一张熟悉的面容。

山眉水目,高鼻薄唇,温润而泽,像高山的融雪,又像云端的清风。

闻清韶脸上总算露出了一抹真实的笑意。

说错了,应该是,他们一起查。

她遥遥望了眼皇城的方向,便转身又朝敦亲王府的方向走去,一路上随便买了点东西回去装装样子。

才一两刻钟,路人的话题早已从三日后流放的贪官变成了今天中午做什么菜。

闻清韶松了口气的同时不免有些可悲,但她很快就收拾好了情绪,面色如常地回了敦亲王府。

她还有别的事要去做。

到了院子的时候,贺余生还没回来,她迟疑了一下在房间留了张纸条,便换好衣服领着濯缨去了常笥所在的南院。

走到院门口就被人拦了下来,闻清韶没有像王妃一样硬闯而是等丫鬟进去通报。

没过一会儿,屋内走出几个人,为首的正是常笥。

她三步一小歇,慢悠悠地走了过来,又是捂着帕子咳了两声,才说:“闻娘怎么来了?”

“是为了早晨之事来的。”闻清韶朝她微笑,做出一幅懊恼的神情,“早晨对阿姑姆姆多有得罪,现在脑袋清醒了特意赔罪来了。”

两人谁也没提纸条的事。

“原是如此。”常笥适时地表示惊讶,“都是小事,我们早就不记得了,闻娘快里边请。”

闻清韶感激地行礼:“多谢姆姆。”

几人又往屋子里走,闻清韶一路目不斜视假装没看见人群里偷偷溜走的身影。

刚一进屋,便有下人添茶。

闻清韶才坐下,便示意濯缨把东西拿出来:“这是赔礼,阿姑的那份便劳烦姆姆帮我转交一下,我实在无脸见阿姑了。”

“这是哪里的话,阿姑胸怀坦荡,定然不会与你计较。”常笥虽然这么说,却招手喊来丫鬟去送,“枣儿,你去把这礼物送到阿姑院里去,就说是闻娘送的。”

“是。”名叫枣儿的丫鬟模样颇为艳丽,但那双滴溜儿乱转的眼睛却透露出些刻薄和不安分。

她是王妃塞到常笥身边,准备给贺余晖做通房的,顺便监视她的。

眼见杏儿出了门,屋里只剩闻清韶与濯缨和常笥与她两个丫鬟。

常笥的笑意真心了几分,关心地问她:“闻娘,你还好吗?”

“我挺好的。”闻清韶虚假的笑容也收敛起来,“多谢四娘关心。”

“没事就好。”常笥显然还是有些不放心,但看她精神气还行,便也没再多说,而是直奔主题,“闻娘是为了纸条上的内容来的吧?”

“对。”闻清韶干脆利落地承认了,“四娘既然提起易容,可是已有门路?”

常笥含笑点头,示意她看自己身后的丫鬟:“这是竹聿,就是她会易容,她现在的脸可跟我第一次见她的时候不一样。”

闻清韶擡头看去,那丫鬟长着一张寻常至极的脸,叫人过目即忘,当下便信了三分,露出一点安心的笑意:“没想到闻娘身边还有这等能人。”

“能帮上闻娘的忙那自是极好的。”

常笥说的很真心,让闻清韶愣了一下。

自己对她的好感尚可用她像二郎解释,那她对自己呢,又是为何?

她敛了笑,把目光落在常笥身上,一字一句地说:“四娘,若是我想易容混进刑部大牢呢?”

“我本是想让你易容出去送行……”常笥愣了一下,倒是真的认真思考起来,“混进大牢倒也不是不可以……但是若是混进大牢被发现了可是欺君之罪,甚至会被当成越狱,那恐怕就……”

“闻娘,你得考虑清楚,三思而后行。”最后,她还是很认真地这样劝她一句。

“四娘,你有没有想过,若是我被发现了——”闻清韶有些感动但更多的是想不通,“那你也是这场越狱计划里的帮凶。”

“想过。”常笥笑了一下,“但我知道你不会,就算你真的那么做,我也会帮你。”

闻清韶默然无言,只目光灼灼地看着她,像是想把她看个底朝天。

“你是不是想问我我为什么会愿意帮你?”常笥看出了她心中疑惑,笑着说,“除了上次说的觉得我们是一类人以外,还是因为——”

“其实我很早就认识你了。”常笥在她疑惑的目光下露出一个追忆的神情,“闻娘,我比你想象地了解你,但你相信我,我不会害你的。”

“为什么?”闻清韶只是这么问。

“我说不清。”常笥抱歉地看了她一眼,然后又笑了起来,“清韶,你还记得我之前在哪养的病吗?”

闻清韶回忆道:“白果寺?”

白果寺是皇寺,也是胤朝最大的佛寺,每年香火鼎盛。

常笥低低咳嗽了一声,才说:“用寺里的师父来说,大概就叫天机不可泄露。”

天机……不可泄露吗?

理智告诉闻清韶她的话不可信,但直觉却又觉得她说的话是真的。

“但天机告诉我,我可以再和你说两个消息。”常笥又咳了一下,正色起来。

闻清韶莫名也正襟危坐起来。

“第一个消息,上次我和你说的话你可能没放在心上,但它很重要。”

上次……的话?

闻清韶迟疑了一下,说:“你是说……衣裳?”

“算是吧……”常笥扶额,“被忽略的往往是我们最熟悉的,比如衣裳,还有……”

“啊?”

后面的话有些模糊,闻清韶没听清:“四娘你说什么?”

“咳咳咳——”常笥突然剧烈咳嗽起来,缓了缓才说,“我说其实还有后半句话——不管多长久的感情在绝对的利益下都会被抛弃。”

感情……利益……

闻清韶若有所思,正待细想,却又听见她说:“第二个消息,你和闻尚书必然会有下一次见面的时候。”

“手拉手、面对面谈心的那种见面。”常笥补充道,然后笑了一下,“所以,闻娘,照顾好自己。”

!!!

“你说的……是真的吗?”闻清韶动作僵硬地看着她,满脸难以置信。

“天机这么说的。”常笥调皮地眨了眨眼,“虽说我只是学了点小皮毛,但我觉得还挺准的。”

“所以闻娘,想做什么尽管去做,结果会给你惊喜。”

闻清韶死死抿住嘴,良久才憋出一句:“谢谢你。”

很真诚。

常笥含笑受了这句谢,然后提醒道:“闻娘你该走了,讨厌的人马上就要来了。”

两人心知肚明指的谁。

“好。”闻清韶被她逗笑,“四娘,那我们后天见。”

“好。”常笥笑着点头,目送她离开。

果然,前脚她刚走,后脚就有人来。

“人呢?”这是王妃气势汹汹的声音,“不是说要陪罪吗,怎么不敢当面赔罪?!啊——是不是心虚了?”

常笥皱了下眉头,认命地站起来迎接,跟以前一样婉言哄她:“闻娘已经走了,但她托我替您陪罪,阿姑可别在气了,她已经知道错了。”

“呵,她之前不是好大的威风啊,怎么,现在知道错了,早干嘛去了?!”王妃气得不轻,“你看看我的脸,这是她那个罪臣之女赔得起的吗?!”

看到她这改不了的小家子气,常笥心里嫌恶得紧,但也只能捏鼻子认了。

算了,就再哄两天,省得她去找闻娘的麻烦。

算算时间,也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