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放
流放
一路上,不少人窃窃私语着:
“听说了吗?这敦亲王府的二娘的父亲就是前任兵部尚书——那个今天要被押送流放的贪官!”
“我知道!”压低的声音扭曲沙哑却掩盖不了其中的幸灾乐祸,“我听我们老爷说,那日大殿上,官家龙颜大怒,当场就下旨夺了他的乌纱帽!”
“不止如此!我还听说有人给他求情,全被官家驳了回去,还说谁要跪就跪,顿时就没人敢吭声了。”
“要我说,都是他活该!”声音里的恶意恶意简直要溢出来了,“不过是个乡野村夫,不知道走了什么大运被管家看重,这也好命了十年,该还回来了!”
“就是,他不过是滚回了他该去的地方!”
“可不好再继续说!”有人颇为心虚,“这可是人家的满月酒,这种闲话还是少说为好。”
“怎么?!他敢做我们还说不得了!”
“对啊,有种他别做呀!”言语间满是刻薄的嘲讽,“女儿的满月酒——我看是送行酒吧!”
一旁路过的“濯缨”猛地攥紧了拳头,紧咬着的后槽牙发出咔咔声响。
周围那些嚼舌根的京中贵妇没人注意到一个擦肩而过的小丫鬟,更不会注意到她低垂的目光中令人如坠冰窖的冷意。
“看她还有心情参摆宴,也就知道人家才不把那个贪官父亲放在心上——”有人嫉恨地挖苦着,“也是,人家可是六公主面前的红人,出了这种事还能安然无恙地嫁入皇家!”
“人闻娘子可是在宫里待了八年,怕是早就忘了爹是谁了!”
“怎么,你这么大酸味该不会是看上了那个病秧子了吧哈哈哈哈——”
“怎么可能!你可别胡说,我瞎了眼才能看上那个喘得比我还厉害的男人——谁知道他什么时候就死了,我可不想当寡妇!”
“就是,我看啊——”有人用高人一等的语调评判道,“这两人一个病秧子一个怪胎倒是绝配哈哈哈哈——”
本已经一只脚跨过了门槛的“濯缨”听见她们毫不掩饰的嬉笑怒骂,缓缓收回了脚,转身露出了一个危险的笑。
她悄然地回到了那群自诩正义的贵人旁,一只手轻松地、缓慢地提起了一旁摆满各种美食佳肴的桌案,然后用不知道哪个小孩丢地上的圆珠玩具抵住桌脚,然后在最
这一切都发生得无声无息。
等“濯缨”再跨过门槛时,身后传来了劈里啪啦的撞击破碎声和此起彼伏的尖叫声——
“砰嘭嘭嘭——”“啊啊啊——你压到我了——”
震耳欲聋,混乱至极。
而易容成濯缨模样的闻清韶,脚步却是停都没停一下,就头也不回地走了。
她内心充满愤怒、焦急、慌乱又惆怅,又带着点怯懦和恐惧。
她怕她即将看到和听到的一切。
但她必须去。
闻清韶毅然决然地走出了那奢靡肮脏的宴会,转身却又走进了喧嚣混乱的街道。
还没擡头,她就远远听见了那些不堪入耳的咒骂:
“死贪官,竟然军饷也敢偷!”
“良心怕是给狗吃了,你个酒糟鼻子的奴隶!”
“这是罪有应得,你这昧良心的畜生!”
“你怎么不去死,杀了他杀了他——”
“看我不打死你这个贪官!你个畜生!我看你还敢不敢贪,你个只配只烂叶子的畜牲!”
……
耳边诸如此类的话比比皆是,闻清韶听得整个身体都在抖,像是树梢上的枯叶,下一刻就要摔落地上。
她猛地擡头,入目的是拥挤推搡在一起的人群,像是一群闻到肉味的豺狼虎豹。
而令他们趋之若鹜的肉正是一辆辆囚车和戴着枷锁镣铐的囚犯。
——尽管上面已经丢满了烂叶烂菜,散发着一股恶臭。
闻清韶朝中心挤了进去,很轻松。
她对周围的辱骂置若罔闻,目光死死地看着最前方的囚车,那里面关着她的父亲——也是他们口里该死的贪官。
他看起来憔悴了很多,灰头土脸落魄至极,但那腰杆子还是挺直的,大概是习惯了。
闻清韶怔怔地看着,看着他昔日驰骋战场威武不凡的阿爹像只过街老鼠一样被人奚落辱骂,任由后来看热闹的人把她挤得东倒西歪。
她喉咙像是也被塞进了烂菜烂叶,哽咽艰涩到发不出声音,只余一股令人窒息的腐败气息。
“打死你!看你还敢不敢贪!”
“抓得妙,贬得好,这种贪官就应该死绝!”
“他就是朝廷的蛀虫!”
“蛀虫该死!杀了他,杀了他们!”
声音恍惚嘈杂,眼前光怪陆离。
闻清韶此时像失了魂,宛如一具行尸走肉。
她感觉那些咒骂的话像是刀子一样插进了她的心脏,搅得血肉模糊、撕心裂肺。
秋风寥落,阳光刺目,周遭的一草一木好像都在为今天的悲剧添上凄美惨绝的哀歌。
但她却无能为力,只能像个置身事外的观众,麻木地看着剧情驶向注定的结局。
就像那一辆辆囚车不可停止地朝城外走去。
带着她的父亲,还有那一片片被人丢上去的烂菜烂叶。
闻清韶被人潮推着挤着,跟在囚车的后面,像是无根的浮萍随波逐流。
同样跟在囚车后面的,还有数十个带着镣铐的、像是奴隶一样的犯人。
他们浑身脏兮兮的、衣衫褴褛,却走得很直很正、很整齐,像是维持着他们可笑的、昔日的、军人般的尊严。
闻清韶不可抑制地突然笑了——
这么比起来,她坐在第一辆囚车的阿爹,倒像是个被派去参战的将军。
她笑得眼泪都要出来了,但她的嗓子还被幻想中的烂菜叶堵着,导致笑声像破了洞的风箱,干涩沙哑。
“咳咳咳咳——”
她弓着腰猛地咳嗽起来,但周围疯狂的人群没有人施舍她一点余光,他们还在热烈地、激动地将篮子里的烂菜叶、脚下的破石头砸向那群囚犯。
像军人一样的囚犯。
闻清韶垂着头咳嗽,眼泪倒着流过上睫毛落在了地上,眨眼间又被别人凌乱的脚印覆盖。
不应该啊……
闻清韶麻木地流着眼泪,撑着膝盖的手死死攥紧。
她在强行按耐住冲进车队里劫人的冲动。
她不能。
可是她想啊。
闻清韶在无声地呐喊,流出的眼泪泅湿了地面。
她来这做什么——不能救人只能眼睁睁看着!
为什么被人打骂的不是她这个异端,她要这天生怪力有何用?!
她什么都做不了。
她什么……都做不了。
闻清韶手臂似乎支撑不住,整个人摇摇欲坠快要瘫坐在地上。
可是她模糊的视线里突然出现了一张脸,那个体弱的郎君安慰她说:一切都会好起来了,我们一定会找到真相。
她又想到一个同样娇弱的娘子信誓旦旦地告诉她:你和你阿爹还能再相见。
她还想到易容成她模样的小丫头坚定地说:娘子,你说的我都记住了,我一定会演好的,娘子,你可一定要早点回来。
还有其它许许多多的人影——阿熹、柳姨、吴妈、林三娘……
闻清韶呆滞的眼睛动了动,擡手抹了把泪,然后直起身来。
她跟着囚队越走越远,直到被拦在了城门内。
看热闹和咒骂的人群渐渐散了,闻清韶却还站在原地。
她看着第一辆囚车逐渐变成一个小黑点直至消失,脸上的神情越来越冷静。
仿佛之前几乎哭断肠的另有其人。
她最后看了眼囚车的方向也就是边疆的方向,然后转头朝闹市走去。
她还记得——她是濯缨,一个出来置办东西的丫鬟。
她没有看见,在对街的一个茶楼上有一扇窗户悄然打开——
那站着一个人,看不见脸,只看见一只手持着茶杯,另一只手背在身后,刚好露出腰间那一红穗玲珑玉佩。
这人转身,对着身后的人微微一笑,嗓音却极为冷淡:
“计划可以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