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0、蛊惑
兰达很容易就看到了玛茜所指引的方向。
那是一片山涧，曾经的流水已经干涸了，只是在底部还存在着一些尚未被人收走的茅草。
在安纳巴威这种贫瘠的地方，黑夜到来时竟然还有干草没有被收走……说明这里的确比较偏僻，几乎没有人会踏足这里。
很安静。
也会很美。
现在白昼已经稳定，再过几年，这里一定会是一片水草丰茂的美好之地。
嗯，特里萨大人一定会喜欢这种地方。
兰达想着，就这样搂着自己心爱人的身体，亦步亦趋的来到这座山涧下。
一路行来，她的脑袋几乎已经丧失了思考的能力，只是依靠着本能，走到了这里。
像是一具行动僵硬的活尸。
她麻木的在山涧里徘徊，麻木的寻找一块适合的土地，再麻木的刨开一个墓坑，最后麻木的将特里萨的尸体放了进去。
在物资贫乏的安纳巴威，下葬这种事根本就不需要复杂的程序，甚至连一个棺椁，一面草席都没有。
就是如此简单。
因此兰达就算是在这种完全麻木的状态下，也能将特里萨下葬。
直到他的半截身体，直到那个被放在墓坑中，曾经顶天立地的男人，此刻却显得那般矮小……兰达才猛地回过神来。
“特里萨……大人……”
眼泪。
一滴滴的垂落。
无法压抑的哭声，回荡在山涧中。
兰达在这一刻，仿佛终于对特里萨离开的痛苦有了实感，开始哭泣。
特里萨的死，好似也抽走了她的灵魂，现在能够支撑她活下去，走下去的，似乎也只有他在离开时，告诉她的那句嘱托。
“兰达……请帮我看看……阳光普照的美好世界，到底是什么样子，好吗？看久一点，多看一点，看到你不想看的时候，再下来告诉我。”
声声入耳，温柔，但残酷。
——他一定是故意的。
明明知道独自欣赏那些风景，独自被那些美好吸引，独自无法割舍这个世上的一切，是一件多么痛苦的事。
可他还是自私的将这份诅咒施加在了她的身上。
他就是这样……来去如风，却又在某些时候，细腻的让人非常不悦。
“太卑鄙了特里萨大人，实在是太卑鄙了，几十年……或者更久之后，等我再见到了你，我一定会狠狠的骂你。”
十指深深的嵌入土壤，曾经温柔腼腆的少女，此刻也忍不住开始娇声怒骂：“我一定要把你骂到狗血淋头，骂到你哭爹喊娘，骂到你……总之，我会狠狠的骂你。”
要是那个时候，她还能想起他的话。
多残酷啊……
明明是如此的深爱，却总会在未来的某一天，忘记那个令自己刻骨铭心的人。
一想到这种事会发生在自己身上，兰达就感觉心脏剧痛……痛到无法呼吸。
“为什么……为什么你总是那么喜欢冲到最前面呢……”
“因为他傻。”
“为什么……这种事会发生在我身上呢？”
“因为你也傻。”
“如果早知道这个结果……那个时候，我就该阻止你了……明明……我们才刚刚表明了心意，明明……一切才刚刚好转，不是吗？”
“这一切并非无法挽回。”
“如果……”
“如果……”
“如果他能复活，以完整之身复活，就好了。”
“对啊，如果能够复活……”
兰达的娇躯猛然一僵，好似终于反应过来好像有另一道声音一直在应和着她。她茫然的抬起头，模糊的泪眼望向不知何时出现在身前的人影。
“谁？”
“不要紧张，我可怜的孩子，我对你并无恶意。”
这是一个老人，白发苍苍，却精神矍铄。
她低着头，大半张脸藏在阴影，却仍能感受到那发自内心的悲悯与怜爱。
她伸出温暖的双手，轻轻的捧起兰达的脸颊。
“自己深爱的人就这样死在面前，这大概就是世界上最痛苦的事吧，真可怜。”
“你……您是谁？”
“我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是来帮你的。”
“帮我？”
“对……帮你。”
老人的话语中带着莫名的亲和，很容易就让人放下了戒心，兰达也很快就忽视了自己竟然没有注意到这个老人怎么靠近这种小小的异常，任由她触碰，娇憨的问道：
“您要……怎么帮我？”
“还能怎么帮？刚才不是说过了吗？”
老人微笑：“帮你……复活你的爱人呀。”
“复活……爱人？”
兰达心里咯噔一声，终于产生了某种不妙的感觉……可这种感觉还没蔓延开，就被随之深入的温暖一扫而空。
复活……复活……复活她的爱人……复活特里萨大人。
她开始满脑子都是这句话，连声音都有些颤抖：
“这种事……怎么可能？”
“当然可能。”
老人道：“你刚才不是已经见过这个世界上最不可思议的事了吗？压迫你们这么久的黑夜女神，摇身一变，就成了一个温柔的、善良的母亲。将故事引向痛苦结局的外来者，摇身一变，就成为了光芒万丈的英雄。甚至就连本该毁灭这一切的邪恶巨龙，也这样华丽的大变身，变得心胸宽广，完全不像是她了。这个世界好像在一瞬间就变的美好起来……除了，那些无辜死去的人们。”
说着，老人还专门指了指墓坑之中。
只剩半截的特里萨躺在那里，分享不到一点光明，显得格外凄凉。
“你看。”
老人附在兰达耳边，轻声道：“如此不讲道理的事情都发生了，只不过是区区复活一个人而已，有什么不可能的呢？”
“咕咚……”
兰达听到了自己咽唾沫的声音，她本能的觉得有哪里不对劲，却又在那温柔的话语中，逐渐放下防备。
“可是……我为什么要相信你？”兰达怯生生道：“我……我根本不认识你。”
“你当然不认识我，但你可以相信我。”
老人拉起兰达的手，声音越发温柔，就像是阳光，照入她痛苦冰冷的心房，无处可逃。
“我是不会欺骗你的，孩子，是女神让我来帮助你的。”
“女，女神？”
“是的，女神，温柔且仁慈的女神不忍心你受如此苦难，特定让我来帮你。”
“女神可以帮忙复活特里萨大人？”
“当然，女神就是来拯救你，拯救你的爱人的，不仅是你们，祂还会拯救更多的人！”
老人一点点靠近，拥抱着兰达，按照常理来说，她是不该跟一个初次见面的陌生人如此亲近的，可一种神奇的魔力在老人佝偻的身体上释放出来，让她无条件的去信任，去相信……
特里萨大人复活……多么美好的事啊。
如果这种事能够发生的话，她大概愿意为此付出一切。
就算是生命。
“我……我要怎么做？”
“很简单。”
老人拿出一把漆黑的匕首，交到兰达手上：“本来呢，这件事是不可以操之过急的，但看在你这么痛苦的份上，我可以偷偷的告诉你……只要用那个外来者的血，新鲜的血，就能复活你的爱人。”
“外，外来者？”
兰达脑子里闪过两个人，沐恩先生，还有另一个……
“我，我可以吗？”那一个外来者那么的强，好像不是她随便能够取点血的。
“你当然可以，女神会保佑你的，你现在已经无所不能！”
“无所不能……无所不能……”
兰达喃喃着，好像在这一刻，的确有无尽的勇气涌上她的心头，将一切恐惧驱散。
不就是从外来者那里取一点血而已嘛，太简单了！
“没错，就是这么简单。”
老人看着兰达的样子，欣慰一笑：“你现在去，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怀疑，直接将这把匕首刺进去就行了，相信我，女神会保佑你的。”
“这……这样啊……”
兰达注视着手中的匕首，脆弱的心仿佛一下子找到了方向，恢复了有力的跳动。
去外来者那里。
将匕首刺进去。
获得她的血。
然后……特里萨大人就会复活了。
多么简单的一件事啊……相信在女神大人的保护下，一定可以轻松的完成！
“太好了，看来你已经明白怎么做了。”
看着如痴如醉的兰达，老人嘴角的微笑越发诡异，在她的脚底，明明是在深沉的夜色中，竟然也有隐约的影子浮现，无声的狞笑。
“快去吧。”
“嗯，我这就去！”
兰达用力点头，整个人像是小鹿一般雀跃。
不过在离开之前，她还是要将特里萨大人掩埋好的，因为特里萨大人叮嘱过她，要将他的尸体埋葬在一块好地方，让他就算死了，也可以……
咦？
兰达刚用手捧起一把土，忽然愣在原地。
咦？
奇怪。
明明都决定要复活特里萨大人了，自己为什么还要做这种事？
掩埋……不掩埋也可以吧，特里萨大人都那么痛苦的死去了，自己怎么能……
咦？
说起来，特里萨大人……死时，真的很痛苦吗？
兰达低头，茫然的目光垂落，看向墓坑里的特里萨。
他脸色苍白，身体只有半截，狼狈不堪。
但就算这样，他的嘴角，也啜着一抹微笑。
“怎么了吗？”
老人在兰达身后，开始催促：“不快点去吗？时间可是很紧迫的。”
“我，我这就去。”
兰达起身，动作却突然顿住，然后再僵硬的动弹起来。
她就像是一个人偶，一点一点挣脱束缚自己的丝线。
最后，她抬头，看向老人：“那个……”
“嗯？”
“你刚才好像说错了一件事。”
“什么事？”
“失去特里萨大人，并不是这个世界上，最痛苦的事。”
说罢，兰达突然欺身，冲入老人怀中。
噗嗤。
匕首，刺入血肉。
老人表情骤然僵硬，她有些茫然的睁大眼，短时间内竟是无法理解此刻发生的变故。
直到她缓缓的低下头，看着自己交出去的匕首……被兰达刺入她自己的身体。
鲜血，开始流淌，是乌黑色的。
“你怎么……怎么可能抵御我的诱惑？”老人难以置信的问道，蛊惑之力，心防有缺，再怎么也不会失手才对，为什么……
“抵御诱惑，我当然不行，我差点就被说动了，但……我突然想起了一件事。”
“？”
“特里萨大人，才不是痛苦死去的。”
少女泪流满面：
“而且他的死，也不是什么罪痛苦的事！失去爱人，这的确很痛苦，痛苦到让我想要随他一起去。”
“可是呢，在这这个安纳巴威，痛苦的事远不止这一样。失去家人，失去朋友，失去居所……被饿死，被冻死，在绝望的黑夜中徘徊死去。
这哪一样，不痛苦？不绝望？
现在，我们终于可以远离这些更加痛苦的事，站在阳光下，又怎么能够轻易的将其拱手想让？”
兰达紧握着匕首，表情骤然凶狠：
“所以，我不管你是什么东西，但绝对不允许你破坏特里萨大人所追寻的真正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