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5、盛怒（十一）
沐恩紧握着那只手，额头轻触手背，好似要借此感受那份悸动。
职责？
或许最开始，她是因此而行动的。
可是当她在塔尔斯走过春夏秋冬，当她在这人世走过漫长千年，那已经是她坚持到现在、甚至选择不断给自己的内心刻上刀痕，最微不足道的理由。
“龙小姐，醒来吧。”
沐恩轻声道：“这个世界还需要你。”
“【闭嘴！你这是在道德绑架！】”
黑暗中的人影怒斥道：“【你把那些职责强加给她，难道是还要让她感受那些痛苦吗？】”
“……”
沐恩嘴角抽搐，竟然被邪神痛骂道德绑架，这体验还真是头一回。
不过……
“我只是让龙小姐明白自己的本心而已，那些痛苦……总有一天，我会将其彻底终结。”
沐恩抬起头，与那双暗淡的黄金瞳对视：“况且在那之前，如果你需要的话，所有的痛苦，我都会与你一同分担，毕竟……我们是同伴，不是吗？”
虽然之前被赶走了一次。
但他这个绝世好男人其他方面可能普普通通，唯有脸皮，还有那么一点点的自信。
就算被赶走再多次，他都会死皮赖脸的追回来。
就像现在这样。
“同伴……”
哈姆雷恩眼眸中终于闪过些许微光……
“【胡言乱语！】”
那人影的声线越发扭曲，祂已经连装都不装了，恢复爱神本身的诡异语调：“【汝说分担就分担吗？沐恩坎贝尔……汝这点功夫，只能去骗骗无知的人类少女！】”
“骗？”
沐恩笑了笑：“爱神，我可不是你，我从来不欺骗无知少女，我只拿……实际行动说话。”
“【？】”
在这一瞬间，爱神敏锐地察觉到了什么莫名的气息在沐恩身上释放出来，可祂还没有理解那道气息的本质，就看见沐恩忽然张开双臂。
“【祷告】”
一切声音消失，这座存在于哈姆雷恩精神空间里的死囚殿堂，万籁俱静，只剩下沐恩庄严的宣告声。
“【以此地一切之残魂，一切之怨恨，一切之剧毒……向熔世之神、赤阳之主、伟大的枯萎之王……献上祭品！】”
“【祈求……】”
“【献祭？汝竟然在献祭？还是向枯萎之王献祭，汝疯了吗？】”
爱神终于反应过来，黑暗狂涌，试图阻止沐恩……但这里是哈姆雷恩的精神空间，这里的她如此脆弱，爱神也是大差不差，不然祂早就直接入侵，没必要还搞得如此麻烦。
更何况献祭仪式的重点根本就不是祷告，而是在祷告之前的……
“【汝是什么时候建立仪式的，汝怎么可能瞒过吾的眼睛？】”
外界。
茫茫黑雾之中，一只扭曲的肉球突然出现，其上睁开数十只狰狞眼球。
眼球扫视四方，试图寻找蛛丝马迹。
按照常理来说，献祭仪式那种东西，别说是祂堂堂邪神，就连普通人都很难瞒过，毕竟那不仅需要用鲜血之类的活食作为基础的构筑材料，与邪神沟通时的气息连接也根本无法遮掩。
因此祂非常疑惑，以祂的谨慎，在做这种事之前不可能不监视周围，沐恩坎贝尔应该完全没有时间和余力去做构筑献祭仪式才对。
可为何……
“哗啦。”
纸张飘零的声音，惊扰了黑雾之中的沉寂。
空中漂浮的肉球一僵，所有眼球猛地转动，看向某个不起眼的位置。
在那里，一张纸页随风落地，上面鲜红的线条勾勒出无比复杂的图案，浓郁的鲜血气息弥漫开来，很快便与天穹之上某个可怕存在勾连在一起。
“【是你！】”
几十颗瞳孔同时骤缩，肉球激颤，尖锐的嘶吼如同来自地狱的蚀骨之音：
“【是你是你是你是你是你是你是你是你是你是你！！！】”
“【原来是你！】”
“嗯？”
死囚殿堂里的沐恩眉头一挑，暗道爱神果然也知道黑书的真面目。
不过这种时候这些东西都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
“看吧，龙小姐，现在的我，也已经是罪人了。”
熊熊的赤焰升腾而起，炽亮的光明转眼间便充斥整个殿堂，在外界，在黑雾中，在这片精神构筑的死囚之地，一道又一道残损的身影被点燃。
这些无辜之人仅存的残魂与怨恨，都在飞快地被枯萎之王降临的赤焰吞噬！
“我们都是共犯了，都是邪恶的反派，现在如此，以后……也是如此。”
沐恩轻轻地笑着，没有多少纠结，反而极为释然。
这是他从选择来到这里时，就做好的决定。
其实，在这次新塔尔斯的整个事件上，他最后悔的，并不是没有提前发现“光明女神”的真面目，也不是没有发现所谓“弑龙之毒”的本质。
而是……在污染爆发的时候，自己没能留下来，和龙小姐一同承担。
就算当时他是被她强行送走的，也依旧悔恨不已。
因此……
“这次你可再推不开我了，你杀人，我放火……听起来就很搭配，不是吗？”
“……”
哈姆雷恩的手，微微颤动。
那火焰之中的道道哀嚎，让她依旧痛苦，可在沐恩的温柔诉说之下，她此刻却仿佛要立马摆脱阴影，走向光明……
“【那又如何！】”
但是，那笼罩她的黑暗，再次汹涌地狂乱起来，瞬间就吞没了大半个舞台，连带着也仿佛要将她吞噬其中。
“【沐恩坎贝尔，汝依旧只是在说大话而已！】”
黑暗中，睁开数只狰狞眼瞳，怨恨地盯着沐恩：“【汝说让她回来，可是回来又能怎么样？汝说汝与她一同承担，但是一同承担又能怎样？就算这样能够稍微缓解她的痛苦，可那份绝望，汝还能彻底消除不成？难不成你还能清除污染？难不成你还能打倒所有的邪神，以此来拯救这个濒临崩溃的世界？】”
“龙姐姐龙姐姐！”
人偶们再次欢快地动了起来，绕着哈姆雷恩转圈圈，那本来是无比可爱的呼唤，却仿佛一记刀子插入她的心口，让她刚刚有所动摇的内心，再次被黑暗所侵蚀。
“【没错……就是这样！不要理会这个人类，来吾这里，这个世界如此痛苦，只有吾这里，才会让汝得到解脱！】”爱神无比欣喜。
没用的。
做了那么多，终究是没用的。
这次和前几次都不一样。
不管这只龙是因为什么原因而坚持千年，那都不重要。
不管有没有人能够与她一起分担，同样不重要！
重要的是，那份痛楚，已经达到了她忍受的极限。
她的内心在这千年的折磨中，早已经千疮百孔，濒临破碎。
而这一切的源头……则是那无解的污染！
她难道没有尝试过吗？她尝试过，因此才会如此痛苦。
而只要这世上仍有邪神，只要这世上仍有污染，只要这个已经病入膏肓的世界，依旧是这个鬼样子，那么对于不能坐视不管的她来说，那就是绝望与痛苦的轮回！
这份痛苦早已经超出了她全部的眷恋，她就算不舍有如何，她的心灵已经无法支撑！
任你花言巧语又如何？区区一介人类，该如何改变一件绝对无法完成的事？该如何拯救一个……早已经完全绝望的人？
“【沐恩坎贝尔……等吾摘取这份果实，定然要让吾曾经的屈辱，百倍奉还！】”
黑暗舔舐着哈姆雷恩，一颗颗狰狞眼瞳从阴影中探出，讥讽地凝视沐恩，想要从他的脸上看出恐惧与愤怒。
那是祂最喜欢的养料。
但出乎祂的意料……此刻的沐恩，却很平静。
非常平静。
甚至平静到，让爱神都产生了一股莫名的不安。
“拯救濒临破碎的世界吗？听起来非常不真实呢。”
沐恩叹息。
从来到这个世界算起，已经好几年了，说实话，他的志向从未远大过。
最开始，是为了活下去。
后来，是为了能够稍微幸福地活下去。
仅此而已。
可是现在……
“如果我所追求的那些，如果龙小姐所追求的那些，需要依靠拯救世界来完成……”
“那就去拯救吧。”
沐恩得寸进尺，不仅只是握住龙小姐的一只手，而是将她的双手都紧紧握住，而且一步踏出，来到几乎要和她贴到一起的位置。
“反派拯救世界，这样的剧本，不是很有趣吗？”
“【汝疯了？】”
沐恩的话语过于离谱，以至于爱神此刻反倒没有刚才那般癫狂：“【拯救世界？汝说救就能救？汝凭什么……】”
“我是认真的，毫无虚假。”
沐恩直接打断爱神，表情严肃正经，看起来没有丝毫虚假。
他正想继续说什么，突然，伴随着“嗡”地一声轻鸣……外界，一道神异的辉光突然刺穿茫茫黑雾，笼罩住沐恩。
紧接着，一只勾画着日月星辰、天地万物的璀璨冠冕，从天而降，落到沐恩头顶。
轰！
沐恩身体巨震。
他惊讶地睁开眼，感觉前所未有的磅礴力量在涌入身体，在短短一瞬间，便给他带来了巨大的变化。
感知变得无比清晰，世界在他眼中芊毫毕现，身体也是前所未有的轻盈，好似轻轻一跃，就能冲天而起。
最为重要的是……沐恩抬头，他能够感觉自己与这只冠冕的联系，在这辉光洒落的范围，他竟有种自己无所不能的错觉。
“这是……天授冠冕？戴冠者？”
我成戴冠者了？
沐恩与爱神同时错愕不已。
谁都没有想到，他竟然会在这种时候突破那道最难，也是最为玄奥的关卡，成为一位真正的戴冠者。
毫无征兆。
以至于让沐恩都有种啼笑皆非的感觉，之前他在死亡边缘游走那么多次，境界却丝毫不动，结果现在……只是因为说了一句话？他就成为了戴冠者？
“这么说的话，就连世界都认可我的意志、我的决心，龙小姐怎么也该相信了吧。”沐恩并未在喜悦中沉浸太久，继续对哈姆雷恩说道。
那冠冕洒落的辉光，仿佛也同时穿透了哈姆雷恩的心灵，投射在这座精神的死囚殿堂。
哈姆雷恩微微蹙起眉，身躯也逐渐开始颤抖，那刚刚凝聚起来的黑暗，又再次变得无法阻拦住她。
“【不——】”
可爱神又怎会如此轻易放弃。
一滴粘稠恶臭的血液状物体突然出现，融入黑暗之中，那黑暗仿佛得到了某种更为强大力量的加持，瞬间便变得更加可怕，反向压制住哈姆雷恩的挣扎。
“【沐恩坎贝尔……汝终究还是做不到，戴冠者又如何？别说戴冠者，就连这只龙如此强大都无法拯救世界，你也一样！】”
“我知道。”
沐恩冷静地点点头：“拯救世界什么的，对我来说，还太遥远了，我也从未想过这么快就能拯救世界什么的，所以我来到这里，其实只是为了向龙小姐证明一件事而已。”
“【？】”
“证明……这世界上没有完全的绝望，就算是看起来不可能的事，也必然存在一线生机。”
沐恩灿烂大笑，在辉光之中，就连他的笑容都变得无比耀眼：“我要完成我最早的承诺，给予龙小姐……希望！”
“【汝又想要做什么？】爱神警惕起来。
“又？我不是已经做了吗？”
沐恩歪歪头：“你别忘了……刚刚那道献祭仪式，还有最后一个步骤没有完成呢！”
“【……】”
爱神猛然惊醒，立马反应过来沐恩所说的那最后一个步骤到底是什么。
刚才，他只是献上了祭品，因此赤焰才会焚烧这些残魂。
可与之对应的，他还能向枯萎之王提出交换的要求……
而那个要求……
【我以这无数残魂与怨念为祭品，向伟大的枯萎之王，祈求……】
沐恩抬手，对着那遥远的神祇，做出最后的祷告：
【——清除污染之伟力！】
……
安纳巴威。
无数民众，正在开拓者们的引导下，跪倒在地，虔诚地进行祈祷。
“记得，一定要虔诚，无比地虔诚。”
在所有人最前方，一道宛若镜面的光幕中，身穿宽大冕服的少女故作老成，手持比人还高的权杖，一本正经地叮嘱道：
“接下来，在力量方面，你们可能会有一点小小的恐惧，但不要害怕，一定要在心中虔诚默念伟大黑日的尊名！只有这样，才不会迷失。切记……切记……”
“你好啰嗦！”另外一个少女不满道。
“大主教阁下，请你遵守教律！”
少女瞪眼，正想要好好展现自己教皇的权威……却突然感觉一道炙热的力量从天而降。
“来了！”
她欣喜惊呼，接着赶紧高举权杖：
“大家赶紧收敛心神，吾主的另外一个神迹，降临了！”
……
“【你想用枯萎之王的力量，来解决魔神之血的污染？】”
爱神尖锐吼叫：“【你疯了？】”
“我可没疯。”
沐恩耸耸肩：“只有神灵才能对付神灵，也只有邪神的污染才能清除邪神的污染，这是常识，不是吗？”
“【可枯萎之王清除污染之后，祂的污染依旧会存留，你只不过是把那些人类变成祂的血食而已，而以你现在的层次，根本不可能吞噬如此庞大的污染！】”
“是啊……现在的我，不可能做到。”
沐恩叹息。
他的黑焰，对于萎子哥的赤焰，的确是有层次的压制，但那也不过是来自祂权柄的极小一部分而已。
而为了清除整个安纳巴威属于魔神之血的污染，祂所降下的力量，绝对不是他能够撼动的。
至少现在的他，撼动不了。
因此他要做的，就很简单了。
“龙小姐，我曾经向你炫耀过吧，我最引以为豪的，是我的自控力。”
“可现在这种情况，看起来我连这点炫耀的地方都不会有了。”
“所以……”
沐恩张开双臂，轻轻地拥抱住那具冰冷的身体：
“如果你还是觉得拯救世界太累了，太痛苦了，不想去完成……”
“那就……先来救救我吧，只来拯救我一个人。”
“你一定不会弃我于不顾……对吗？”
——当然不会。
沐恩洒然一笑。
毕竟……她那么温柔。
……
……
外界。
拥抱着龙首的沐恩，忽然颤抖几下，软倒在地。
从新塔尔斯的事开始，他就一直在不断压榨透支自己的精神力，甚至到后面与哈瑞斯以及普莉希拉战斗时，他基本都是依靠着龙小姐给的玉珠，才能坚持下去。
而到现在，他的精神终于完全支撑不住……彻底地，碎裂开来。
他倒在地上，一点一点地……失去呼吸。
良久。
良久。
他宛若彻底死去。
直到……噗嗤。
漆黑的火焰忽然摇曳而起，将他瞬间吞没。
嗡！
此刻，悬浮在他头顶的冠冕才终于察觉到什么，立马想要逃离。
可刚刚飞起，就被一只从黑色火焰中探出的苍白大手，一把握住。
接着……拖入那火焰中。
嘎吱。
嘎吱。
令人牙酸的咀嚼声响起。
可奇怪的是，明明冠冕是在下方被拖走，那咀嚼声，却来自上方。
来自那……更高处。
“【疯子……疯子！沐恩坎贝尔……汝就是个疯子！】”
黑雾中，肉球蠕动，爱神发出艰涩难懂的噪音，作为堂堂邪神，祂第一次在一个人类身上，感受到让祂恐惧的气息。
数只狰狞眼瞳向上看去，一轮漆黑之日正不知何时悬挂在天空，冷漠地俯瞰万物。
黑日无言，但祂仿佛能够读懂祂的此刻所表达的意思。
【好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