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6章 过继

大伯娘的话像一颗小石子投进平静的湖面,在李氏心里激起层层涟漪。

她心头猛地咯噔一下,握着衣角的手指瞬间收紧,指节都泛了白。

想起十年前二嫂大出血那日,自己在产房外说的那句“若实在艰难,将来我家孩子分一个给你。”

李氏的后颈渗出细密的冷汗。

她偷偷抬眼瞥了瞥坐在对面的孙氏。

见对方垂着眼帘,嘴角却抿成一道固执的线,心里的紧张又添了几分。

都怪自己嘴贱,当年若不是一时心软说了不该说的话,哪会有今日的煎熬?

等下若是二嫂真开口要把顾宇河过继过来,她该怎么办?

李氏的指尖无意识地抠着袖口的补丁。

拒绝吗?可当年的承诺是他自己说的,要是不认账,岂不是要被戳断脊梁骨?

不拒绝?

她低头望着自己微微发颤的手,那双手曾无数次牵着顾宇河蹒跚学步,替他擦去嘴角的米糊。

那孩子虽说不如别家娃聪慧,整日爬树掏鸟窝没个正形,可每次闯祸后怯生生喊“娘”的模样,早刻进了她骨子里。

要把亲生骨肉拱手送人,这心像是要被生生剜去一块。

“别慌。”顾黄台粗糙的手掌覆上李氏冰凉的手背,指腹带着常年握农具的薄茧,轻轻拍了拍。“先听二哥他们怎么说。”

他的声音不高,却像定海神针,让李氏乱颤的心绪稍稍稳了些。

上首的爷爷奶奶悄悄对视一眼。

奶奶眼角的皱纹动了动,爷爷捻着胡须的手指顿了顿。

这事看着是老二开口,实则是孙氏的主意。

奶奶清了清嗓子,开口时声音里裹着冰碴。“孙氏,我自问你嫁到顾家这些年,老婆子我没磋磨过你半分!你性子孤僻不爱应酬,里里外外要跟人打交道的事,我都让你大嫂、三弟妹去担着;你进门十来年只生了两个丫头,我和你爹也从没在你面前说过半句重话!”

她顿了顿,目光像刀子似的刮过孙氏,“我们都知道没儿子是你的心病,今日你既提了,就痛痛快快说。要收养儿子,定是有了人选,看上谁了?”

奶奶这话一出口,堂屋里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

她平日里总是笑眯眯的,眼角堆着慈祥的褶子,此刻却眉头紧锁,嘴角抿成一条直线,连花白的鬓角都像是竖了起来。

谁都看得出来,老太太是真动怒了。

满屋子的人顿时噤若寒蝉。

大伯娘想劝又不敢,手在衣摆处蹭来蹭去,然后推了推大伯娘的后背,示意大伯娘开口劝劝。

大伯娘回头白了他一眼,摇晃着身子甩开那只没有眼色的手。

憨货!没看到老太太都动怒了吗?这时候还开口说话,岂不是自己往枪口上撞?

她苏梅只是嘴巴犯贱,又不是傻子,上赶着找骂!

几个小辈要么盯着自己的鞋尖,要么假装看窗台上的瓦罐,完全就是一副不愿意听的模样。但眼角的余光却都偷偷往孙氏那边瞟。

孙氏带来的两个女儿见爹娘都跪在地上,也赶紧跟着“咚”地跪下,小女儿吓得肩膀直打颤,攥着姐姐的衣角不敢作声。

“娘!”孙氏猛地抬起头,眼圈红得像兔子。“您自己有三个儿子,哪里懂没儿子的苦!我只要踏出这个院门,就觉得村人都在背后戳我的脊梁骨,骂我是不会下蛋的母鸡!”

“谁敢!”奶奶猛地拍了下桌子,粗声粗气地站起来,“在这桃花村,哪个不长眼的敢嚼这舌根?你说名字,我现在就去撕烂她的嘴!”

孙氏张了张嘴,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她能说什么呢?那些闲言碎语都是从村头老槐树下的婆子堆里听来的,真要追根究底,人家一句“我没说”,倒显得她是捕风捉影的泼妇了。

“哼,我看是你自己心里有鬼!”奶奶冷哼一声。

孙氏还想争辩,被奶奶抬手打断。“别扯这些没用的,直说吧,要过继谁?”她顿了顿,目光扫过李氏时放缓了些,却又立刻转开,“丑话说在前头,宇河不能过继给你们。”

这话像是点燃了火药桶。

孙氏猛地抬头,眼里迸出红血丝:“为什么不能?当初三弟妹自己说过,愿意分个孩子给我的!”

本来孙氏也没打算过继顾宇河的,毕竟她现在有了更好的人选。

但她自己不愿意过继是一回事,别人说了不给又是另一回事了。

这老婆子,还口口声声说自己不偏心,这不是偏心是什么?

不就是看着老三家的孩子有能力会挣钱,所以就上赶着吗?

哼,等着吧,等他儿子以后考上了状元,就该轮到她笑了!

“我说不能就不能!”奶奶把桌子拍得“啪”响,“这事老婆子做主了!”

“凭什么?”孙氏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声音陡然拔高,“就因为三弟家有儿子有出息,你们就偏着他们?”

这话一出,满屋子的人都倒吸一口凉气。

所有人都没有想到孙氏平日里闷不吭声,如今竟敢当众质问一家之主?

二伯顾黄田赶紧去拉她的胳膊:“草妹!少说两句!”

孙氏却甩开他的手,梗着脖子瞪着众人。

二伯急得额头冒汗,转身对着奶奶作揖:“娘,草妹她是急糊涂了,您别跟她计较。”

他一边说一边偷瞄母亲的脸色,见老太太腮帮子鼓着,显然还在气头上,心里更慌了。

一边是生养自己的亲娘,一边是同床共枕的媳妇,真是左右为难。

“分就分!”孙氏突然从地上站起来,裙摆沾了灰也不顾,红着眼圈扫视众人,“我早就知道你们都看不起我,巴不得把我赶出顾家!分了家我倒清净!”

“你这是说的什么话?”李氏忍不住开口,却被顾黄台用眼神制止了。

“二伯娘,您若是不想过继宇河,那原本是想过继谁呢?”这时坐在角落里的顾嘉月轻声开口。

她说话时声音清亮,倒让剑拔弩张的气氛缓和了些。

也不是她想要趟这一趟浑水,但实在不忍心看着一大家子闹到分家的地步。

二伯顾黄田这才松了口气,搓着双手嘿嘿笑了两声,脸颊泛红:“是……是春里没了爹娘的那个张羊崽。”

“张羊崽?”众人都露出茫然的神色。

“就是村西头张老栓家的孙子。”二伯赶紧解释,“上次下雨,你二伯娘出去遇到了这个孩子,觉得他挺可怜的。给他送了几件衣服。那孩子也是一个知道感恩的,有空就帮你二伯娘喂喂鸭。捡捡鸡蛋。相处久了,你二伯娘就喜欢上这个孩子了。又没了爹,又死了娘的,觉得可怜,就起了想要收养他的心思。”

他又补充道:“我们原就没打算要宇河,那孩子都记事了,过继过来心里也未必舒坦,反倒伤了兄弟和气。”

这话一出,李氏悬了半天的心“咚”地落回肚里,后背的冷汗凉丝丝的,却觉得浑身都松快了。

奶奶的脸色也缓和了些,眼角的皱纹舒展开。“那孩子的意思呢?你们问过他了吗?”

孙氏声音也软下来。“还没问,但我看他挺喜欢我的。那孩子没了亲人,要是有人肯疼他,想必是愿意的。”

奶奶点点头,转头看向顾嘉月。“那娃是不是在你学堂念书?你去把他叫来问问。”

老二没儿子始终是块心病,将来百年后连个捧灵牌的人都没有,总不是滋味。

先前一直不提,就是怕孙氏要过继宇河,伤了老三一家的心;如今她自己看上别家孩子,倒省了不少麻烦。

顾佳月想了想,张羊崽现在住在学堂的宿舍,一日三餐都在学校吃,学校还给了他一些补助。但细细想起来,确实没有他娘还活着的时候开心。

而且上次还见了他,身上的衣服都开裂了也没有人给他缝补。后来还是他让蔡嬷嬷帮他缝上的。

但这段时间,他好像发现这个孩子有了很多变化,人不但开心了不少,气色也红润了,衣服也干净了,甚至还穿了一件新的衣服。

顾嘉月就觉得可能是蔡嬷嬷在照顾着他,原来不是。是二伯娘在暗中接济。

顾嘉月想了又想,关于二伯娘想要过继张羊崽这件事情,只要张羊崽在同意好像也没有什么坏处。

二伯娘虽然敏感了一点,小心眼了一点,但对两个女儿都还不错。至少没有压榨他们的价值,种体能还是有的。他也会尽量给自己的女儿。

想要一个儿子的初衷,除了养老之外,也想给两个女儿找个依靠。

如此想来,如果张扬仔能过继给二伯娘,好像也是好事一桩!

如此想通以后,顾嘉月站了起来。“好,那你们就稍等一会儿,我去学堂将张羊崽带过来,问问他的意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