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46章 明知清风一处起 但入溽暑四梦齐
什么时候“偏心”成了“老古板”?程衡已经醒了,却决定假寐片刻。
“外面的天地早就不是这样了,也就只有先生还不剪辫。”
又回到了第一个故事里么?程衡有些不确定,打算再听一听。
“可我们要科举,就不得不……”
“科举?你难道不知道科举早就……如今都是去西洋留学!”
哦,到这里,程衡终于知道自己现在所处的大概年代了——应该是那个被自己虚构在清末民初的药铺故事。
学生们的叽叽喳喳随着程衡睁开眼略有延迟的消弭。程衡不语,只是一味叹气。
“先生……先生,学生们方才只是……”
既然是个“老古板”,自己总要演的像一点。程衡佯怒,于是有的学生开始不打自招。
“何必说什么只是?先生,我们觉得……”话还没有说完,旁边姑娘甩过来的目光就叫人闭了嘴。
程衡此时才注意到那个坐在角落里的姑娘。能够一个眼神叫一个敢在“老古板”面前辩理、血气方刚的少年闭上嘴,两个人长相又有几分相像。
很显然,这个小姑娘不简单。
而在一个拒绝剪辫,依旧还在讲着那些“之乎者也”的“老古板”的课堂上,竟然有这样一个算得上“嚣张跋扈”的小姑娘,也不简单。
很有意思,比之前每一个故事都更有意思——眼前的小姑娘是宁瑶笙还是宁瑶沉?
这两个名字背后的来历,程衡自己还记得清楚。在写这个有关药铺的故事时,自己脑海里一直萦绕着那句“宁可架上药生尘”的对联,于是才有了这姐妹两个的名字。
如今真的要见到那个倔强刚直的老太太,见到两个小姑娘和小伙子之间的爱情,程衡想知道:他们是会更腼腆,还是更甜蜜?
压下自己就要翘到天上去的嘴角,程衡现在很担心如果有一面镜子,自己会看到一个嘴被压成波浪形的长辫子老头儿。
“咳咳。”假嗽过后,程衡决定做好一个老古板应该做的。
比如先找个戒尺在书上拍拍打打,专门用来吓唬孩子,再随便找一段之乎者也,抽这当中看起来最不认真的那一个背一背。
戒尺?戒尺?果然在书案上放着的书里夹着,看起来和《牡丹亭》春香闹学那一段的老夫子分明很像!
“噼里啪啦”的胡乱拍了几下,程衡随便翻了翻书,想要找到一段适合考一考这群学生的问题……就看见门口匆匆跑过来个人。
“先生,应家有些事,我需要……啊,阿盛,阿安,你们两个快回家去!”
在程衡放下书反应过来之前,来人已经找到了自己要找的目标。果然就是那个大放厥词的少年,以及那个一个眼神就能让前者闭口的小姑娘:“应家?”
应家能有什么事?几个人还这么小的时候,该不会是应老爷子走的时候?
可是阿盛?阿安?这是两个孩子小时候的小名么?程衡疾步跟了两步,确定这两个孩子不是遇到拐人的之后,又踱步回来——“老古板”的形象不能丢!
有了这一出,学生们呃心当然也躁动不安起来,程衡知道他们没有心思学,刚好自己也需要时间理清思绪,干脆只叫他们读书。
“书读百遍,其义自见。”程衡习惯了这种偷懒的教学方法,也并不否认自己的不负责任。
坐下来,程衡也就有了时间暗自腹诽:“《邯郸记》、《牡丹亭》……人家是四美具、二难并,为什么到了我这里就成了四梦具、两难并了?”
橙黄的日暮对于坐在这间屋子里的学生和先生来讲,都是一种救赎。下了课,双方都像是刚才从笼子里被放出来的鸟,伸伸腿、扭扭腰,再极目远眺。
两面墙之间的缝隙里钻出来些许清风,吹散了这一天的昏昏欲睡,程衡这个老古板迈着有节奏的步子,打算去凑凑热闹——看看应家到底怎么了。
“先生!”
“先生,犬子今日……”
程衡第一天看到这些学生,哪里分得清谁是谁的家长?应付着说了两句客套话,继续顺着这条不宽的青狮石路,准备去访一访应家。
“先生这是要去哪里?”
“应家。”两个学生提前离开,做先生的上门拜访本也是合理的。程衡总不能在旁人家长面前承认自己是去凑热闹的罢!
“应家……应家今日,先生还是不要去了的好。”
程衡眼睛一亮。看来面前这位已经知道应家今天发生了什么。
“怎么?”
“应家今日实在是有些乱,先生若是要去找他们,倒不如改日……毕竟是人家的家事,若是先生在……”
看这支支吾吾的样子不像是应家老爷过世,倒像是有什么家庭矛盾。若是这样,程衡觉得自己反倒是不得不去了——时间线似乎不像是自己原本想象的样子。
“不过是个落魄秀才,如今科举都已经被废除这么多年,爹、娘,有什么道理一定要我来和这样一个先生学?我要去新式学堂!妹妹也一起,不然迟早是要耽误了她这一辈子的!”
“啪!”一巴掌打在应盛脸上的时候,做父亲的当然也是心疼的,可是看见不远处站着的乡亲、儿子同窗的父母、儿子口中那位落魄的秀才……应雪信知道自己这一巴掌是对的。
“爹!”
长这么大,爹还没有动手打过自己,更何况是在大庭广众之下落自己的面子?应盛从心里不服气。
可是孩子毕竟长大了,顶着红红的巴掌印,眼泪在眼眶里打转,硬是没有当着所有人的面让眼泪滚落下来——程衡知道,孩子长大了,也是要面子的。
“应盛,我告诉你,不可以,尤其是去那什么东洋留学,更不可能,你难道不知道是什么人打破了京城么?你难道不知道多少人死在那些畜牲的手底下么?”
“再提一次,应盛你就不是我的儿子!”
“难道说就因为我怀疑你和娘的爱情,你就记恨上……”
“啪!”
按理说家丑不能外扬,可是应盛再这样说下去,别说是家丑了,父辈的那些事都要被说个底掉!
“你只要知道先生是个好人,你要好好和先生学做人就是了。再提别的,你应盛就不是我的儿子,你愿意和谁姓就和谁姓去!”
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了,做儿子当然也不敢再说什么,一场闹剧就要散场,在不远处站定的程衡却成了新的众矢之的。
“其实应家那个小子说的也不错,这秀才……如今不值钱了。”
“谁知道会不会还有?”
“有没有的,我一家几代读书人,难不成这些书都白读了?一切都要从头再来?”
“可那些新式学堂确实如火如荼的办着。”
“办着是办着,谁知道将来怎么样呢?”
热闹听到现在已经不是热闹,程衡意识到这是自己剧本里故事结束之后的世界,也随之意识到了自己这次穿越的身份。
不再是一位走在时代前沿的教书先生,反而更像是孔乙己,已经成为时代落后的产物。
看得出来,应家的家风很好,又有敢于求索的孩子,也有坚守着家国的父辈——或许每个人站在自己的角度上都是有道理的,但没有时间的验证,谁也不会有机会说服谁的。
这样的道理程衡当然懂。就像是那个时候无数人希望自己放弃一直以来的坚持,去考个医学、教师、计算机这些要么看上去高大上,要么看上去传统稳定的职业,自己却憋了鼓劲,说什么也去了戏校。
以后会怎么样?程衡也不知道。至少当下他能靠着自己的专业演好一个“老古板”的教书先生,医生不行,坐在电脑前做编程的恐怕也不行。
“先生,他们那些话,先生不要放到心里去。”
程衡当然不会放到心里去,因为他知道这个时代每个人都有无奈。只是不知道为什么这群人还要尊着这样一位满是旧思想的先生?
刚刚过来的路上,程衡看到那个有些萧条的新式学堂,有一位老师打扮的精致讲究,站在学堂门口,目光悲悯的望着来来往往的人……
“所以,是为什么呢?”时隔半个月第一次见到管殷,程衡直白的把自己的问题抛给了对方。以管殷的辩证唯物史观,应该足以回答自己这个问题。
“因为他更像是那些人的精神支柱。”
“那些人?”
“孔乙己的长衫是孔乙精神支柱的一个具象化的表现,而这个教书先生就是那样一群人精神支柱的具象化。”这个问题对于管殷来讲确实不难,简直比在这个时代如何更好的维持生计容易得多。
女扮男装固然方便了管殷的行动,只是重活力活做不了,管殷想了几日——做不成教书先生,能做的或许就是替人抄抄书,赚些糊口的银子。
所以程衡的这些问题,更像是一个过的太轻松的人,对一切都充满了好奇,才想要的打破沙锅问到底。
“你的意思是,只要这个教书先生和他的私塾还在,他们读的书就好像还有意义。”
“是的,其实这某种程度上来说就是他们的沉没成本太大了。”管殷想起来网上那句劝不要在恋爱中不懂得及时抽身的话来,忽然觉得这些人怎么不算是一种另类的“被puA”?
只是一个冗长的封建社会带来的“puA”显然覆盖面积更大,也很容易找到一个可以被当做寄托的标志——比如程衡穿成的这位教书先生。
“可是,你说这个教书先生为什么还收了女孩子?”
“按理来说……其实只有少部分家里面开明的,才会给女孩子请私塾先生,也一般是请去家里。”
这样,这个“老古板”的教书先生似乎也不是表面上这个枯燥无味呃一个人了,程衡越想越对原身的身份产生了好奇:“既然他是封建科举的代表,为什么又有这样不同寻常的举动?”
“或许他也是放不下自己曾经的身份。”管殷有些敷衍。
刘姣安那边有个教书先生“缠”了上来,原身和刘姣安的故事又不明不白,管殷自己的事远比程衡要乱得多。听得出管殷的敷衍,程衡又开始无所事事起来。不大的屋子已经被程衡转了一次又一次,每一个犄角旮旯都能够很熟悉,显然没有什么吸引力。
于是就在程衡打算回过头来问问管殷那最后一出《团圆》写的怎么样了的时候,看到了后者身边摆着的一盘吃的。
“这饼是酒酿饼?”从上面的红点,程衡一眼就认出了酒酿饼的身份,“好久没有吃到了。”
小时候搬到城市里之后,父母的工作也忙了起来,等到祖父母那一代人都过世了,家里逐渐也就没有了做酒酿饼这道工序,程衡看着面前的饼,鼻子莫名有些发酸。
“是。”管殷后知后觉的把眼神收回到面前不远的程衡身上,目光交错的一瞬间,才终于应了一句。
程衡终究还是没有动那几张饼,抬起眸子正视着眼前的管殷,为后者出起主意来:“我在想,如果这一切都是一场梦,你后面就还能再写些出来。”
“不然你在这个世界也不容易做个教书先生……总得有些事情当生计。”
管殷没有说,其实此时她几乎已经百分百确定刘姣安知道原身就是个女孩子了。教坊出来的,不是不可以去科考,但女扮男装——就算是《女驸马》这样的故事里,都险些被杀头。
历史上有女子科考这样先例的时候,还是宋朝。
“好。”管殷应了,却不知道程衡的建议该如何落实。
管殷没说,可是程衡却看得出来前者应声时的犹豫,也看得出她目光里一闪而过的迷茫:“大梦一场,梦醒之后就会发现盛衰荣辱不过是一时,于是就会再有一出遁入空门。”
人嘛,总是不好开口主动问的,见过要面子的孩子,程衡知道朋友之间也是要面子的。
“就像是你说的,阴审也好,皇帝由上至下的‘尚方剑’也罢,都太不现实了。”程衡给了管殷一个台阶。
光洒在不远处的空地上,前些日子漏下来的水早就被蒸干了,可远处的青山却依旧氤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