沟壑出路少青婷

第11章 (473) 风雨声

沈记布庄后巷的青石板被晨露浸得发滑,南南正踩着墙根的阴影往前走,忽然被一只手拽进了拐角。阿才“呀”地低呼一声,崔灿灿已经摸出了断木簪——却见眼前是个穿月白襦裙的姑娘,鬓边别着支银步摇,正用食指抵着唇,示意他们噤声。

“石姑娘?”南南认出她是布庄掌柜的侄女,前几日还帮着沈青梧收过账目。

石雯没说话,只往巷口指了指。三个锦衣卫正站在布庄门口盘问掌柜,腰牌上的“番”字在阳光下闪着冷光。她拽着南南往深处走,脚步轻得像踩在云絮上,路过一扇不起眼的角门时,从袖中摸出黄铜钥匙,“咔嗒”一声拧开了锁。

“进来。”她的声音压得极低,推开的门后却不是寻常院落——青石板铺就的甬道两侧种着西府海棠,花瓣上还挂着晨露,远处隐约传来琵琶声,竟像是座大户人家的内院。

阿才抱着破陶罐,眼睛瞪得溜圆:“这里……是布庄的后院?”

“是我家。”石雯反手锁上门,摘下鬓边的步摇,露出耳后一道细小的疤,“我爹是吏部侍郎,石文轩。”

南南猛地停住脚。他穿越后恶补过这个朝代的官制,吏部侍郎是正三品,相当于现代的组织部副部长,在京城算得上是跺跺脚都能震三震的人物。他看着石雯裙摆上绣的缠枝莲,忽然想起沈青梧说的“藏在布庄的眼睛”,后颈的汗毛瞬间竖了起来。

“沈先生让我们来布庄找东西。”南南攥紧短刀,刀鞘上的槐树叶记号硌着掌心,“你若是要报官……”

“报官?”石雯忽然笑了,眼角弯成月牙,“沈青梧偷的账册里,可有我爹半年前给漕帮转运军粮的记录。你说,我会把自己亲爹送进东厂大牢吗?”

她说话时,步摇上的银铃轻轻晃,声音却像淬了冰。南南这才注意到她袖口露出的护腕——不是姑娘家戴的绣花样式,而是黑牛皮缝的,边缘还沾着点暗红的渍,像是血。

“跟我来。”石雯转身往抄手游廊走,裙摆扫过海棠花瓣,惊起两只灰鸽。穿过月亮门时,南南看见廊柱上刻着“守拙”二字,笔锋凌厉,倒像是武将的手笔。

正厅里摆着张梨花木八仙桌,桌上的青瓷茶具还冒着热气。石雯刚要让他们落座,西厢房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个穿藏青官袍的中年男人掀帘而出,腰间的玉带扣得紧紧的,正是早朝的装束。

“雯儿,你怎么把外人带进来了?”石文轩的声音带着怒意,目光扫过南南三人时,落在了阿才怀里的破陶罐上,眉头瞬间拧成了疙瘩,“这陶罐……是城南破庙里的?”

“爹!”石雯挡在南南身前,步摇上的银铃叮当作响,“他们是沈青梧的人。”

石文轩的脸色倏地变了。他往窗外看了眼,快步走到桌边,从茶盏下抽出张纸条,上面只有三个字:账册在。他捏着纸条的指节泛白,纸角被揉得发皱:“沈青梧呢?东厂的人已经在城门口设了卡,说是要‘请’他去北镇抚司喝茶。”

“孟远在染坊替他挡着。”石雯接过纸条,用火折子点燃,灰烬簌簌落在青瓷痰盂里,“他让这三个孩子来取账册,说是藏在布庄的染缸夹层里。”

南南听到“染缸”二字,忽然想起沈青梧前几日总往布庄后院的染房跑,当时只当他是查漕帮的布料来源,原来竟是藏东西。他摸了摸刀鞘,才发现手心全是汗——若是方才莽撞冲进布庄,此刻怕是已经被锦衣卫堵个正着。

“账册我已经取来了。”石文轩往太师椅上一坐,端起茶盏却没喝,“昨夜三更从染缸里刨出来的,现在藏在书房的砚台底下。倒是你们,怎么敢从东厂眼皮子底下跑过来?”

阿才往南南身后缩了缩,声音带着哭腔:“沈先生说,跟着槐树叶记号走就能找到石姑娘。”他掏出怀里的半块饼,晒干的槐树叶在阳光下泛着浅黄,“就像这个。”

石文轩的目光软了些。他放下茶盏,从袖中摸出块云片糕递给阿才:“吃吧。沈青梧这小子,还是老样子,总把最难的事自己扛着。”

南南忽然想起孟远说的“十年前在扬州挡箭”,忍不住问:“您也认识沈先生?”

“何止认识。”石文轩的指尖在茶盏沿画着圈,声音沉了下去,“我们三个,还有孟远,当年在扬州结的义。只是后来我入了仕途,他们俩继续在江湖漂着——直到三年前,沈青梧忽然来京城找我,说漕帮和东厂勾搭上了,要偷运兵器去关外。”

琵琶声不知何时停了,正厅里只剩下座钟的滴答声。南南看着石文轩鬓角的白发,忽然明白沈青梧为何敢偷账册——他背后站着的,从来不止孟远一个。

“朝廷现在是什么情况?”崔灿灿忽然开口,她的发髻依旧散乱,却把断木簪别回了发间,“客栈掌柜说,上个月有御史弹劾东厂提督魏忠贤,结果第二天就被发现在家里‘自缢’了。”

石文轩往窗外看了眼,海棠花瓣被风吹落,飘在青石板上像摊碎血。他压低声音:“魏忠贤把持着东厂和锦衣卫,现在连内阁首辅都要看他脸色。上个月边关急报,说后金兵临城下,可军粮却被漕帮扣在运河上——要不是沈青梧偷了账册,谁能知道这些粮食全被魏忠贤倒卖了?”

南南的后颈一阵发凉。他想起穿越前看过的历史剧,那些权倾朝野的宦官总爱干些中饱私囊的勾当,却没想到会真切地撞进这样的漩涡里。他看着自己磨出血泡的手心,忽然明白沈青梧为何要把账册交出来——这哪里是江湖恩怨,分明是要掀翻朝廷的黑幕。

“那我们现在怎么办?”阿才啃着云片糕,饼渣掉在破陶罐上,“沈先生说要带我们去看龙灯的。”

“龙灯怕是看不成了。”石雯往炭盆里添了块银骨炭,火苗“噼啪”舔着炭块,映得她耳后的疤格外清晰,“魏忠贤已经下了海捕文书,说沈青梧是通敌叛国的奸细,见到就地处决。你们三个跟着他,现在也是钦犯。”

南南的心猛地往下沉。他想起悦来客栈里那些锦衣卫的刀,想起破庙外凝住的黑血,忽然觉得腿肚子又开始打转。穿越后的这些日子,他总觉得自己像在玩一场武侠游戏,直到此刻才惊觉——游戏里死了能复活,可这里,错一步就是身首异处。

“我……我以后再也不乱跑了。”南南的声音发颤,指尖无意识地抠着刀鞘上的纹路,“沈先生让我待在破庙别动,我偏要去布庄……若不是石姑娘,我们现在已经……”

他说不下去了。阿才嘴里的云片糕掉在地上,崔灿灿别过脸,用袖子擦了擦眼角。石文轩看着他们,忽然叹了口气:“不怪你。沈青梧这小子,打小就爱把人往沟里带。”

他起身往书房走,回来时手里捧着个蓝布包裹,解开来看,是本线装册子,封面上沾着点靛蓝染料——正是南南在染坊闻到的那种霉味。石文轩翻开第一页,上面用朱砂画着运河地图,每个码头旁都记着数字,末尾签着漕帮帮主的花押。

“这些数字,是每月运的兵器数量。”石雯指着其中一行,“上个月往关外运了三百把长刀,后金的骑兵刚好在那时多了支刀队。”

南南凑近了看,忽然发现数字旁有行小字:沈青梧核。他想起沈青梧总在灯下算账,指尖沾着墨汁在纸上划来划去,原来不是在记布庄的流水,而是在核对这些要命的数字。

“这账册要是交上去,魏忠贤会不会倒台?”阿才的声音带着希冀,眼睛亮得像落了星子。

石文轩却摇了摇头,将账册重新包好:“魏忠贤党羽遍布朝野,光是一本账册扳不倒他。得找个人,既能递上这册子,又能保得住性命。”他看向南南,目光忽然变得锐利,“沈青梧让你们来取账册,是不是还说了别的?”

南南这才想起沈青梧塞给他的油纸包,除了半块饼,还有张揉皱的纸条。他赶紧掏出来,上面只有一行字:带账册去见镇国公。

“镇国公?”石雯的步摇猛地一晃,银铃撞出急促的响,“是那位镇守雁门关的赵老将军?”

“正是。”石文轩的手指在桌案上轻叩,“赵将军是先帝托孤的重臣,手里握着十万边军,魏忠贤向来不敢动他。上个月军粮被扣,也是他上书弹劾,才让魏忠贤动了杀心。”

窗外忽然传来拍翅声,一只信鸽落在海棠树梢,腿上绑着个小竹筒。石雯解下竹筒,抽出里面的纸条,脸色瞬间白了。

“孟远在染坊被围住了。”她把纸条递给石文轩,指尖抖得厉害,“东厂的千户亲自带了五十人,说要活抓。”

南南的心像被什么东西攥住了。他想起孟远靠在槐树旁喝酒的样子,想起那柄铁剑划出的银弧,忽然站起身:“我们去救他!”

“坐下。”石文轩把纸条拍在桌上,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五十个锦衣卫,个个是百里挑一的好手,你去了就是送命。”他往窗外看了眼,日头已经爬到了房檐上,“孟远既然敢留下断后,就一定有脱身的法子。”

话虽如此,南南却坐不住了。他想起孟远踢开染坊门时扬起的飞灰,想起那句“十年前能从扬州杀出来”,手心的血泡忽然疼得厉害。崔灿灿按住他的胳膊,指尖的温度透过衣袖传过来:“石大人说得对,我们现在出去,只会给孟大侠添乱。”

阿才抱着破陶罐,忽然把罐口朝下——里面滚出个用油纸包着的东西,打开来看,竟是半枚虎符。铜铸的虎符上刻着“镇国”二字,边缘已经磨得发亮。

“沈先生让我贴身带着的。”阿才的声音带着哭腔,“他说要是见不到镇国公,就把这个给他的副将。”

石文轩眼睛猛地一亮,拿起虎符在阳光下照了照:“这是赵老将军的私符!有了这个,你们就算见不到老将军,他的部下也会护着你们。”他往内室走去,很快提着个包袱出来,“我备了三匹快马,从后门走,出了西直门一直往北,三天就能到雁门关。”

南南看着包袱里的劲装,忽然想起自己体育课躲在树荫下的样子。那时的他连八百米都跑不完,此刻却要骑着快马闯过锦衣卫的关卡,去见一位手握重兵的老将军。他摸了摸腰间的短刀,沈青梧刻的“梧”字被体温焐得发烫。

“我……”他想说自己可能不行,却看见石雯正往箭囊里装箭,她的手指纤细,却能拉开五石的弓;阿才把破陶罐抱在怀里,罐底的泥蹭在新换的衣袍上,眼神却异常坚定;崔灿灿正用布条缠着断木簪,缠得像支短匕。

“走吧。”南南站起身,接过石文轩递来的水囊,“我们什么时候出发?”

“等天黑。”石文轩往炭盆里加了块炭,“白日里城门盘查紧,入夜后我让人送你们出去。”他忽然想起什么,从书架上抽出本《江湖志》,“这里面记着各路人马的记号,东厂的人爱穿黑靴,靴底有铁掌;漕帮的人耳后有刺青,是条小蛇……”

南南翻开书,泛黄的纸页上画着各式各样的标记,旁边还注着破解的法子。他忽然想起沈青梧教他认记号时说的“江湖比课本难,却也比课本真”,此刻看着那些歪歪扭扭的批注,眼眶忽然有些发潮。

正厅外的琵琶声又响了起来,这次弹的是支《将军令》,调子激昂,却被风一吹,添了几分萧瑟。南南靠在窗边,看着海棠花瓣被吹得漫天飞,忽然觉得自己好像真的懂了“江湖”二字——不是刀光剑影的厮杀,而是明知前路有险,却还是要往前闯的勇气。

石雯不知何时站到了他身边,手里拿着个锦囊:“这是我爹的令牌,遇到盘查就亮出来,一般的小官不敢拦。”她把锦囊塞进南南怀里,指尖触到他腰间的短刀,忽然笑了,“沈青梧说,你握刀的姿势像只受惊的兔子。”

南南的耳根瞬间红了。他想起在破庙时手腕发颤的样子,想起孟远说的“力气不在手上”,忽然握紧了刀柄:“现在不会了。”

石雯挑了挑眉,转身往厨房走:“我让厨子做些肉干,路上好带着。阿才长身体,得多带点。”

阿才正蹲在炭盆旁,用树枝在地上画龙灯,听见这话,抬头露出个腼腆的笑。崔灿灿坐在他旁边,正用石雯给的丝线修补阿才的破衣,针脚歪歪扭扭,却缝得很认真。

南南翻开《江湖志》,看到“沈青梧”三个字时停住了。旁边画着个简笔小人,正蹲在地上给小孩系鞋带,批注是“心软,易被拖累”。他想起沈青梧虎口的疤,想起那句“刀要对准心口”,忽然在心里暗暗发誓——这次,换他来护着别人。

日头渐渐往西沉,海棠花影被拉得老长,爬过正厅的门槛,落在账册的蓝布包裹上。南南把《江湖志》塞进怀里,摸了摸腰间的短刀,忽然觉得掌心的血泡也没那么疼了。

他看向窗外,天边的晚霞红得像燃起来的火,恍惚间竟像是糖画师傅笔下的龙影。南南深吸一口气,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和远处的琵琶声混在一起,敲打出明快的节奏。

不管前路有多少锦衣卫的刀,多少漕帮的暗箭,他都得走下去。为了沈青梧,为了孟远,也为了那个在破庙里握紧刀、第一次想要保护别人的自己。

石文轩不知何时站到了他身后,手里拿着三副马鞍:“准备好了?”

南南点点头,目光落在西厢房的方向。那里的琵琶声不知何时停了,只余下风吹海棠的簌簌声,像谁在低声说着珍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