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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工不到半个小时,驴娃便拿胳膊肘轻轻的碰了高二寸一下,低声说道:“你看,四赖子又钻树林里了!”
“上个星期,他已经连续四次没有完成土方量了,”高二寸说,“照这样下去,说不定最后会被指挥部除名的!”
五分钟前,驴娃、高二寸刚刚和四赖子合力将一大车土方由渠底拉至渠顶,虽有“爬坡器”助力,三人还是累得汗流浃背,气喘如牛;然而还没等卸下土方,四赖子便撂下了一句话:“你们卸车,我得去解个手了!”
说完转头就跑。
驴娃冲着四赖子的背影叫道:“四赖子你就是懒牛上地,——屎尿多!”
四赖子跑到前面三十来米远的地方,在一队队刚刚卸完土方、正准备重新返往渠底的人车中间,一阵左顾右盼后,突然便以极快的速度钻进了旁边林中。
驴娃道:“不行,咱们得跟上去看看他究竟在捣什么鬼!”
“好。他就是犯了错,咱们也得弄清楚他犯的究竟是什么错!”高二寸说。
最近一段时间,四赖子时而无缘无故的兴高采烈,时而不明来由的魔怔消沉,时而拼尽全力的装土运土,时而懒懒洋洋什么也不肯做,这令驴娃和高二寸既大感疑惑又束手无策。
昨天午后,孙子正正坐在大家伙儿中间歇息,四赖子忽然规规矩矩的走到跟前,恭恭敬敬的叫道:“二大老爷!”
“嗯,有事?”对于四赖子的异常表现孙子正很是意外,警惕的问。
四赖子满脸痛改前非的表情,说:“二大老爷,我以前不懂事,总是和你胡打混闹,现在想想真觉得对不起你!”
孙子正松了口气,摆手说道:“罢了罢了,年轻人哪有不犯点混的?伟大领袖毛主席说了,知错就改,还是好同志嘛!”
“嗯,我今后一定改正错误。”四赖子说完忽然惊讶叫道,“呀,二大老爷,你后脖领上咋会粘这么多土哩;来,我替你拨拉拨拉!”
孙子正彻底放松警惕,扭过头去让四赖子拨拉后脖领;四赖子突然把手心里攥着的一团毛绒绒的东西往孙子正后脖领里一撒,然后嘎嘎大笑着快步跑开了。
孙子正顿觉后脖颈火辣辣的又痒又痛,这才明白又上了四赖子的当。
原来工地上新近购进一批火棉绳作为拉车的梢带,火棉绳有着绒绒的白毛,采一把撒在人的脖颈里便会引起皮肤火烧火燎般的痒痛,相熟的民工们常拿这种白毛互相开着恶意玩笑。现在四赖子竟把这种玩笑开到了孙子正头上,孙子正虽然恨得火冒三丈,但却追又追不上,打又打不着,只气得冲着四赖子大声吼道:
“四赖子,狼行千里吃肉,狗走千里吃屎。你就是一只改不了吃屎的狗!”
“汪汪汪,二大老爷,我就是一只改不了吃屎的狗,你能把我怎么样?”四赖子得意的回应一声,冲孙子正哈嗤哈嗤的吐完长舌头,然后嘎嘎大笑着快步跑开了……
驴娃和高二寸合力卸完土方,将拉车找个地方停放稳当,然后便悄不言声的跟在了四赖子的后面;三人一前两后,保持着数十丈远的距离,翻山越岭,曲折迂回,专门躲开热火朝天的工地朝着东北方向逶迤行进,最后竟然走到了陶岔街东南角的一座山头上。
四赖子沿着山间小径下行至一半时候,忽然停下脚步,鬼鬼祟祟的躲到一株刚刚发芽的山楂树后,把脖颈从树侧探出,全神贯注的凝望着山下的一片空地。
“奇怪,他无缘无故的跑来这鬼地方干啥,难道是真的魔怔了,中邪了,被勾引鬼勾住魂了?……”三丈开外,驴娃刚刚发出疑问,便被高二寸在后轻轻的按了下肩头。
驴娃立刻会意的闭嘴噤声,和高二寸并肩蹲在一块巨石后面,睁大眼睛顺着四赖子视线的方向朝着山下望去,于是便看到了令人意想不到的一幕:
“白秀美”,那个被四赖子视为神圣不可侵犯的美貌女神“白秀美”,正挽着一个身穿半新军装的青年胳臂,分花拂柳径直走来,然后和青年肩并着肩的坐在了一棵棠棣树下的大石头上。
“白秀美”刚一露面,躲在三十米开外山楂树后的四赖子便如触电似的浑身发抖,面色煞白,双目死鱼一般呆滞而绝望的盯着她和她身边的青年。
看样子,“白秀美”和青年已经不是一次的在棠棣树下约会了,而四赖子也已经不是一次的在山楂树后偷窥“白秀美”了,双方都有些轻车熟路的味道了。
“唉,原来还是因为这个‘白秀美’!”驴娃和高二寸对望一眼,在舒了口气的同时又同声发出感叹。
接下来两人便不再说话,只管屏声息气,一边关注着四赖子的举动,一边观察着“白秀美”和青年的言行。
棠棣树下,青年仿佛向“白秀美”说了句什么趣话,“白秀美”咯咯的娇笑着拿手轻捶青年的胸膛;青年一把就把“白秀美”拉进怀里紧紧的拥抱着,而“白秀美”则小鸟依人的把脸贴着青年的胸膛,同时嘴唇喁喁而动,似乎在说着什么情话。
在“白秀美”把脸贴向青年胸膛的那一刻,山楂树后的四赖子表情狰狞,目光喷火,几乎就要像头发狂野兽似的暴窜而出,横冲直撞的撕碎并吞噬一切,然而他最终还是控制住了自己,只是咬着牙齿,狠狠一拳擂在了面前的一块大石头上。在血肉筋骨和棱角分明的坚硬石头撞击发出的“噗”声中,驴娃和高二寸同时觉得胸口一颤,心里难受得如同刀割一样。
坐在棠棣树下的青年和“白秀美”哪里知道山上的悲惨一幕?两人只管继续卿卿我我的说着情话,恩恩爱爱的显着亲热,时而耳鬓厮磨,时而你侬我侬;看得出两人间的爱情关系正在突飞猛进,似乎立刻就要发生质的飞跃了。
山楂树后的四赖子心无旁骛,只管痴痴呆呆的望着青年和“白秀美”的一举一动,同时一拳紧接一拳,茫无知觉的狠狠的擂着石头。
四赖子每擂一次石头,驴娃和高二寸便觉得胸口猛颤一下。
“要不要我们过去劝劝……”驴娃刚一开口,便被高二寸摆手拒绝了。
高二寸仰头思考很久,方低声说道:“还是等等吧。——唉,四赖子,我可怜的四赖子兄弟啊!”
过了大约半个小时左右,棠棣树下的青年和“白秀美”忽然起了争执:青年极力想要把手探进“白秀美”的胸前衣内,“白秀美”拼命的抗拒着且又急切的解释着;两人你来我往的展开了拉锯战,双双累得既气喘吁吁又满面通红。
后来,青年似乎很不耐烦了,起身赌气要走,“白秀美”却又紧紧抱住青年的胳臂以示挽留;最终青年狠狠一甩胳臂,“白秀美”趔趔趄趄的退后几步,坐倒在了地上。
就在“白秀美”跌坐倒地的那一刻,四赖子最后一拳狠狠的擂向石头,同时双目喷着怒火,两个腮帮子咬得一抖一抖,似乎立刻就要不顾一切飞扑下山的模样。
棠棣树下,“白秀美”双膝跪地,伸展双臂似在向青年表白着什么;青年非但不听,反倒转回身来狠狠一脚将“白秀美”踹倒在地,然后怒气冲冲的大步走开了。
“嗷——”四赖子终于忍无可忍了,在爆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凄厉嗥叫的同时,双手一按地面就要扑跃窜出。
就在同一瞬间,驴娃和高二寸兵分两路紧急奔至山楂树下,一个从前面堵住四赖子的去路,一个从背后死死的抱住了他的双臂。
“放开,你们放开我;我今天要不宰了他,誓不为人!”
四赖子双睛暴凸鼻孔大张,五官几乎错乱了位置,一面痛苦嘶叫一面拼力挣扎;紧紧抱住四赖子的高二寸丝毫不肯松手,于是四赖子一口咬在了他的脖腕上。
鲜血,殷红的鲜血顺着四赖子的嘴角滴滴答答的淌落着。
高二寸疼得脸色煞白,但咬紧牙关半声不出。
山下,“白秀美”最终还是起身追赶青年而去了;棠棣树下唯余风拂碧叶,寂寞长恨……
不知过了多久,四赖子终于停止挣扎并慢慢的松开牙齿,眼眶中浸着丝丝热泪,双手抱头瘫坐在了地上。
“四赖子,你走火入魔了。”驴娃含着眼泪说道,“这样下去,你会毁了自己的!”
高二寸也将受伤的手腕夹在腋下胡乱擦去血迹,忍痛劝道:“兄弟,我的亲亲的四赖子兄弟啊,我早说过,咱是连白蒸馍都没吃过几回的农村娃儿,咱这辈子赖好能找个女人、不打光棍就谢天谢地了,哪里还敢去想、去爱人家吃商品粮的城市女儿家啊?那不是咱盘子里的菜,不是咱盘子里的菜呀!”
四赖子双手抱头,两个肩膀在微微的颤抖着。
驴娃和高二寸走上前去,同时捧起四赖子的右手放在眼前端详着,四赖子的右手手背血肉模糊,筋骨翻露,望之令人心惊肉跳;再望旁边的大石头,大石头凸凹不平的表面上污血斑斑,暗红洇湿,更是令人触目惊心。
“脚上的伤还没好利索,又把手伤成了这样。四赖子你这是何苦啊!”驴娃和高二寸叹气说道。
四赖子一言不发,只是长声叹息仰天落泪。
“走吧,四赖子!”驴娃说道。
高二寸也道:“四赖子走吧!”
于是两人扶起四赖子,一左一右的架着他的胳臂,顺了来时的山道慢慢的朝向工地方向走去。
走了大约二十来步,四赖子忽然发疯般的挣脱两人,疾步奔回山楂树下,双膝跪地,两手捶胸,仰天嘶声吼道:
“不,不,我不服气,我不认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