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零二章 漆衣
填彩的时候居然会令墨块表面化开一层吗?
小姑娘闻言一愣,忙不迭自墨工手中取来了那块金粉未干的墨,将之放在掌中,对着日光仔细看了又看。
——奢华端方的金水里果真飘着一线几不可查的、极细微的墨色,她低头认真研究了半晌,总算弄明白了那东西的成因。
因为,墨工们在用鼠毫细笔填彩绘金时,那笔尖难免会刮磨到墨的表层。
——在墨出灰堆、里外均被人彻底晾干之后,单纯的刮磨下表层其实并不打紧,但那笔上偏生带着颜色,颜色内又偏生兑上了水。
这样一来,那墨便不可避免地被略微溶磨下一线黑来了——下笔重、蘸水多的部分甚至还会被溶下更多。
这一线的黑,倘若放到了颜色明丽厚重的彩绘里面还影响不到什么,可它若碰上了被人施得又薄又浅的淡色——什么薄薄刮上一层的白,略微点上些许的雪青或是芽绿,那自然便会令那颜色干透后发灰发乌。
“嗯……这个确实是不大美观。”小心放好了那描金墨锭的小姑娘沉吟着皱了眉头,“但细想想,这问题好像也不是全然没法子解决。”
“哦?这怎么说?”方建元循声霎时来了精神,一双眼目光灼灼地锁紧在了程大老板身上,“姑娘,还请您不吝赐教——”
“赐教称不上,方先生,您知道的,程某在来到您这之前,根本就没了解过制墨,自也不清楚究竟有哪些东西能够被用在墨上。”小姑娘满面诚恳,“但我或许可以给您提供个思路。”
“那就是,既然填彩时颜料中的水汽有可能浸软墨身,以至于墨色外溢,乌了颜色,那我们是不是可以想法子隔开墨与颜色——尤其是墨与颜料里面的水——这样,那墨不就不会被水浸化开了?”
“隔开墨与颜料中的水……程姑娘,您的意思是说……”方建元思索着低下了脑袋——方才他脑内似曾有一线说道不明的灵光晃过,但那东西窜过的速度太快,他没能将之立时捉住。
“我的意思是,我们或许可以试着不用水来调和颜料,”话至此处,程映雪语调微顿,转了转眼珠,“或是在墨的表面涂上层什么防水隔水的东西,这样它就不怕水了。”
“涂上层能防水隔水的东西,或是舍弃用水调和的颜料……”墨工眯着眼睛轻声重复,“那能做到的这点的不就是……”
“大漆,还有桐油!”一大一小亮着眼睛齐齐出声,方建元因为过于激动,甚至当场拍着桌子蹿起了身子。
方才还流连于男人瞳中的迷茫困扰这下一扫而空,方建元激动之中,禁不住连连抬手拍了大腿:“对啊,直接填色不行,那我可以想法子在墨上擦一层透明的清漆嘛!”
“这样涂完还能防止后续遭逢了梅雨天气,有水汽侵入墨身,致使墨锭自内发霉呢!”
“就是这漆衣不能包得太厚,太厚了会影响使用,但这不要紧,我们可以用细笔薄涂,也可以用丝棉慢慢擦着上嘛!”
“包了漆,再填彩可能有点吃不住色……但这问题也不大,我们还可以用大漆调色——这就跟他们那帮斫琴的给琴髹漆一个道理……”
墨工嘴里念念有词,边说边来来回回地在桌边打着转,十数种能给墨敷漆的法子同时奔涌进了他的脑海,他不断预设着每种敷漆法子最终可能呈现出的效果。
“用哪种漆还是需要仔细研究一下子的……需不需要对漆进行二次调和、怎么调和,什么比例……这些也都是问题。”
“不过没关系,有了方向就是好的,有了方向那就有了能破局的可能。”
“程姑娘,谢谢您啊!”咕哝了一整圈、将那髹漆法子的基本工序想了个八九不离的墨工满目兴奋,当场拱手对着小姑娘作了个揖,“您这回可真是帮了方某的大忙了……在下找到能让那颜色鲜亮保真还不弄花了墨的思路了!”
“嘿嘿……不客气的,方先生,能帮到您就好。”程映雪笑眯眯地弯起眼睛,“我这提出来的,只是一个小小的思路罢了,真正想要将它完美实现,那还是得看您和咱们坊里的先生们。”
“——晚辈可不敢居功。”
“不不不,应当的,姑娘。”方建元闻声立时将头摇成了拨浪鼓,“常言道,‘当局者迷’,我们常日与墨打着交道,那想法自然都被局限在了与制墨相关的这堆东西上了,一时半会也想不起还能将墨与颜色分开。”
“——今日若无您的提醒,方某就算能想出来这漆衣之法,那也不知道终竟是要等到猴年还是马月。”
“是以,程姑娘,您可别当自己提出来的这思路无足轻重——这可太重要了哈哈哈!”
方建元话毕禁不住仰头一阵大笑,这一笑便似笑尽了近日接连横亘在他胸中的那一团郁气,令他整个人身上都跟着松泛了不少。
一旁一正雕镂着墨模的墨工听他二人说话听得有些入迷,一个不慎便教那刀子斜斜擦过,割破了他的手指。
突如其来的剧痛令他嘶地咧嘴倒抽了口冷气,血珠滚落,打在地上,“啪”的一声闷响。
“嘶——”
那墨工皱巴了一张面皮,方建元应声连忙暂放了自己那一脑袋的想法,满目关切地望向那出声的墨工——顺带朝着他的方向走了两步:“怎么了老张,你没事吧?”
“没事的,东家,就是我刚刻模子的时候走神了——不小心划到了手。”张墨工闻言不大好意思地撂下刻刀挠了挠头,“挂彩了。”
“哎唷!那你这真可是太不小心了!”听描述便不慎与张墨工共感了的方建元龇牙咧嘴,他手这会也有点幻痛,“先别刻了,赶紧去包一下吧,免得等下再扎了木屑染了脏灰。”
“诶,好,这就去。”张墨工笑呵呵地应着,话毕起身寻纱布伤药去了。
在无人注意的桌边角落,一线黑影像是受到了那两粒血珠的蛊惑一般,蠕动着朝那一小片被赤色浸润的石板挪去。
细如游丝的妖气飘忽忽翻腾上桌,一旁抱胸倚在墙角处的少女目光倏然一厉,霎时有剑气萦绕着跃上她的指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