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一十七章 红薯年糕(五)
时疫最开始的原因自是纷乱的。有时是一地水源受了污染,有时是当地养的家禽家畜生了病,各种由头都有,这些皆是人力所难预测到的,自不是林斐口中的‘头’。爆发时疫的地方也是散乱分布在大荣各地,这地方以及涉及的地方官员亦不是林斐口中的‘头’。
如此……答案便很明显了。
各地信使入京之后需下榻的驿站驿馆算是头,到了驿站驿馆之后又各自遍寻朝中熟悉的‘大人’们提前告知此事,这也是每回时疫之中的不同之处,而后便是各部衙门的推诿,这些也都不可控。所以,再之后,要寻到可控之处便是信使带着太医署派出的治理时疫的太医们离京的时候了。
被林斐点破之后,长安府尹只在心里走了一遍每回时疫上奏的流程,便明白过来了,他道:“所以只查驿站、驿馆与太医署两地便够了?”
林斐点头,说道:“太医署去岁刚退下来的太医令黄老太医同虞祭酒交情不浅,他执掌太医署四十年,这四十年刚好便能将乡绅赚这七十六场时疫财的年限囊括其中,自是寻他没有错了。至于驿站、驿馆什么的,大人是长安城的父母官,以大人如今掌管京师地界的安宁,不曾闹出过什么大事来看,这驿站、驿馆里的事,大人亲自出面当是能查的一清二楚的。”
驿站、驿馆因着就在长安地界之上,属他辖内,他自是清楚怎么查的,是以驿站驿馆这件事长安府尹没有推辞,却对林斐要请虞祭酒帮忙之事有些犹豫:“国子监那位便是知世事又能知多少?你我皆知嘴皮子上下一碰同真正办起事来是两回事。”
“便是他似那黄侍郎家的三闺女一般好打抱不平,热心肠的肯出面办事了,又要用什么办法来办事?”长安府尹摇头,说道,“似黄三小姐那般想办法将那原配、外室一锅端了,捅的人尽皆知,靠周围人的嘴皮子唾沫来淹死那没良心的奸夫同外室么?”
“也就那奸夫还要顾虑名声!毕竟身在仕途,这等‘声名不好’的事会影响自身前程,这才不得已当着众人的面下跪求那原配原谅,又当众表示永远不会认那外室与那一双外室子女,才将事情揭过去了。”长安府尹捋了捋须,没好气的说道,“这事当时倒是引来不少原配正室以及正经嫡出公子小姐们的拍手称快,百姓也喜欢看这等‘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的桥段,这才夸那黄三小姐干得好,‘狭义心肠’云云的。事后不久,那奸夫同原配又手挽着手在人前演了几回‘冰释前嫌’、‘破镜重圆’、‘浪子回头’的戏码,事情也就这么过去了。”
林斐看着面前发牢骚的长安府尹,听他说着这些长安城里的事。能将长安城这一亩三分地上发生的事情说的这般细,可见对自家地界上的发生的事,长安府尹不曾马虎过,那面上的世故圆滑背后,长安府尹是颇为尽责的,否则也不能说起这些大大小小的事情来如数家珍了。
“那等嘴碎的,看不得黄家闺女插手这等事的,便不说了。左右因着各种各样的理由看不惯事情闹出来的多的是,”长安府尹说道,“有的是同那奸夫、原配沾亲带故的亲戚,嫌闹出来名声不好听的,有那本身便是外室子女又或者庶子庶女出身的,还有那涉及各方利益,看不惯黄家闺女这般跳脱,嫌她没规矩的,多的是!”
林斐安静的听着长安府尹逐渐拉远了二人谈话的话题,说着这些废话,伸手倒了杯牛乳茶递了过去。
长安府尹接过他递来的茶盏,灌了一口,又道:“这事情……啧啧啧,当真办得好么?那外室子女确实是不能记回族谱了,毕竟那奸夫还在官场,自不能明着自打嘴巴。可那吃穿用度不见少,甚至因着不能入族谱,奸夫觉得委屈了外室,日常补贴的银钱还更多了。”
林斐听到这里,唇角翘了翘,有些忍俊不禁:连这等‘奸夫补贴外室银钱’的事都知道,可见长安府尹在城里的探子不少。
“那原配同奸夫面上瞧着倒是‘恩爱如初’了,可两人的手挽手一到人后便各管各的了,明显只是凑合着过罢了,这也叫将事情办好了?”长安府尹说到这里连连摇头,却又道,“不过这也怪不了黄家闺女,她又不是管这个的,帮是情分,不帮是本分。再者,这原配也同那刘家村村民一样,只求个面上好看而已。至于那奸夫的心,自他寻外室开始,这恩爱早没有了。会浪子回头也不过是顾虑自身前途罢了。诺,似黄家闺女这办法一看就是外行人用的,换了本府,可不会这么干。”
那厢的林斐并未立时将长安府尹扯远的话题拉回来,而是饶有兴致的继续问了下去:“黄三小姐做这件事时还未及笈,只能算个热心肠的半大孩子罢了,自是不懂这些弯弯绕绕的事,看多了黄侍郎夫妇的恩爱,将夫妇感情想的简单,只以为夫妇二字便是将两个人拉一块而已,自是不可能比得上府尹大人的阅历与手腕的。也不知若是府尹大人来做这件事的话,会如何?”
“管得住人也未必管得住心,大牢能锁住的也只能是个躯壳罢了。”长安府尹闻言,随口接话道,“既知晓管不住心,且从那原配事后同奸夫在人前演恩爱的样子来看,当是明白这些的,如此……事情便好解决了。”
“管心的事且放至最后来管,先管那人。”长安府尹掀了掀眼皮,随口说道,“那奸夫既肯舍得一张脸面当众下跪认错,可见是知晓前途二字于他有多重要的。”
“他是借原配家的势起家的,若不是后来仕途发展的不错,又怎敢松懈下来,养个外室当解语花?”长安府尹哼了一声,说道,“饱暖思淫欲!自是饱暖之后才有工夫寻解语花。诶,对了!本府还真是越发觉得你那温小娘子的那句‘人不吃饭会死’的废话还当真是真理。他若不是饭吃太饱了,撑着没事干了,又哪来的闲工夫养那解语花?”
听长安府尹又提到了那句“人不吃饭会死”,林斐再次点头,轻哂:“林某亦是这么觉得的。”
“事情掰开揉碎了自也不复杂了,前途是他能同原配家叫嚣的根本,这一点不管是原配,还是那奸夫都是清楚的。”长安府尹“哼”了一声,说道,“我若是原配以及原配家里做主的,也不要多做旁的事,毕竟有些事多说多错,只消将这事透露给同那奸夫争位子的对手便成!”
“那原配家里本是官宦之族,有祖上的基业打底,这些年的仕途走的却是还比不上这奸夫也不是没有原因的。”长安府尹说着再次抿了口杯中的牛乳茶,品着那牛乳茶中那股不容忽视的酒味,“咦”了一声,道,“这一壶牛乳茶比起上一壶怎的多了些酒味?”
“加了甜酒酿。”林斐闻言说道。
“那难怪有些醉人了!”长安府尹嘀咕了一句,“吃了酒,也怪不得本府比平日里的话多了不少了。”
这话听的林斐只轻笑了两声:这么一勺调味的甜酒酿又能怎么醉人?这位在宴席上千杯不倒的样子他是见过的,不过是借着这“酒酿”的幌子,发一发素日里憋在心里的牢骚罢了。
这等牢骚,若非今日同他一番交心相谈,素日里可是莫想听到的。
是以林斐也不插话,只是安静的听着长安府尹开口数落起了长安城里的大小事情。他日常手头没有案子时,也常需翻遍记录大荣各式风土人情的典籍,虽因着‘老天爷赏饭吃’的天赋,品起典籍来,时常能品出几分典籍外的意思,可有些事,却是再怎么品也品不到的。就譬如眼下这位嚷嚷着“酒酿”醉人的长安府尹口中说出的鸡毛蒜皮的小事一般。
长安城这一亩三分地上的事错综复杂,这等鸡毛蒜皮的小事指不定什么时候便会成为那等棘手案子的关键,是以他听的很是认真。
那厢为自己寻了个“吃了酒由此话多”的借口的长安府尹继续扯起了话题外的废话:“那原配家里实在是太过瞻前顾后了,既恼怒那奸夫借着家里的势起家最后翻脸不认人,又怕做了这等事,会坏了那奸夫的前途,毕竟奸夫同原配还是夫妻。这般犹犹豫豫,当断不断的,难怪一直在那老位子上动弹不得了。”
“那原配家里也不瞧瞧那奸夫起势之后,可曾提携过原配家里子弟了,”长安府尹说到这里“啧啧”摇头,“一方太要脸,一方不要脸,原配家里被压过去也不奇怪了!”
林斐听到这里,笑了笑,道:“大人说的有理!从那位奸夫肯当众下跪保前途的反应来看便知‘体面’二字于他而言没那么重要的,那原配家里却一直是官宦之族,讲体面,自是做起事来束手束脚了。”
“不过即便不看双方‘体面’,那奸夫不肯提携原配家里子弟也是有原因的。”林斐转着手里喝空的牛乳茶杯,说道,“他能从唯唯诺诺借妻族起家的寻常小吏,做到后来同原配家里叫嚣的‘大人’,说到底仰仗的便是自身官阶高过了那原配家中子弟而已。人说官大一阶压死人,这奸夫官大一阶能叫他在岳丈家抬起头来做人,自是不能让岳丈家里的权势越过自己的。若是岳丈家里得势了,他岂不是又要过回原先那在家中唯唯诺诺的日子了?”
这话一出,长安府尹便连连点头,应和道:“就是如此!所以原配家里那一番瞻前顾后的反应实则尽是‘媚眼抛给瞎子看’——白搭的!那奸夫的前途得势不止不会照顾原配家里,反而打压那原配家里最狠的便是他!所以瞎犹豫什么呢?左右他这位子有了还不如没有呢!”长安府尹拍了拍案几,说道,“再者,养外室的事是事实,能抓个人赃俱获的那等!又不是胡说八道!”
林斐点头,面前的长安府尹见状忽地凑上前来,小声对他道:“那黄家闺女到底是孩子家家的,不懂事。不过那又不关她的事,且年岁还小,自是不打紧。倒是那原配家里几个做主的这事办的真真是叫本府看了直摇头。”
听到这里,林斐立时猜到了长安府尹说这话的用意,反问长安府尹:“怎的?这一出捉奸大戏里还有不曾对外透露的隐情不成?”
听林斐又一次开口“问”到了点子上,长安府尹畅快的以手掌拍了拍案几,点头道:“可不是么?你道那奸夫养的解语花外室是什么出身?”
一听这话,林斐恍然明白过来:“那奸夫其实是可以被人以‘狎妓’二字做文章的?”
这话一出,长安府尹便连连点头,朝林斐竖起了大拇指,夸赞道:“本府便知,年纪轻轻便能官至大理寺少卿的又怎么可能是只会读书和查案的呆子?你果然是个明白人!实话同你说吧!那解语花其实是底下人孝敬给那奸夫的‘瘦马’!”
两人短短几句对话,实则已绕了好几个弯了。
大荣律法之中其实是有明文规定官员不得‘狎妓’的,只是这一条早在多年的编纂修订中,被前朝不知哪一朝的修律官员“遗漏”了,以至于除了最开始的那几版大荣律法之外,后头每一朝重新修订编纂的大荣律法中都将这一条‘遗忘’了。
可“遗忘‘二字是有讲究的,虽然没写进去,却并不代表这一条废除了,有需要的话,也只是朝堂上一次朝会,重新加进去便成。
大抵“饱暖思淫欲”是大多数人的通病,多数人当前途越走越好,走至巅峰时便不会再克制自己的欲望了。正是那立于巅峰之上的人不克制,似这等明文规定的条律才会被“刻意忽视”。
毕竟,这般“刻意忽视”,不曾记上律法的明文规定便留下了可钻的空子,若是有朝一日当真被政敌以这条“私德”之事所威胁的话,还能以看到的是最新版修订的律法,不知这一条搪塞过去,将错处推到底下修律官员的头上。
不过既是空子了,那便人人皆可钻,狡辩之人可以钻,那做文章的政敌亦可以,端看两方手段了。
不过一方是攻,一方是守。政敌攻击奸夫私德有亏,若是事情办成了,便能取而代之,若是不成,作为攻讦的一方只要自己没触犯这一条罪责,亦不会受到什么惩罚,所以于政敌而言,攻讦之事是一本万利的买卖,必会去做的;而另一方奸夫,若是败了轻则官阶遭贬,重则丢官贬为庶人;便是胜了也只是还在原位上呆着而已。算是个胜了没甚好处,败了则可能多年经营赔的一场空的赔本买卖。
所以,这一番弯子绕下来,这件事于长安府尹看来是稳赚不赔的,才会对原配家中这般瞻前顾后的举动连连摇头。
政敌必会出手,又不消原配家里直接出面同那奸夫对上,这般瞻前顾后的顾忌一个打压自家前途之人是犯的什么糊涂呢?最近转码严重,让我们更有动力,更新更快,麻烦你动动小手退出阅读模式。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