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一十九章 清明螺(二十九)
时间这一物委实是极其微妙,不久前还富余的很,富余到有大把的闲工夫来等一道功夫菜,可这一刻却陡然变得不够用了。
童不韦火急火燎的跳下马车冲向几步开外的府衙,在门头处撞见两个宫中宫人打扮的公公时,脸色一下子变得难看了起来。
偏那两个公公不明所以,见童不韦突然变了脸色,多年在宫中行走的本能令他两个将父子两人拦了下来,开口细细盘问了起来。
“你两个是什么人?”
“怀里抱的这个是什么?”
“找府尹大人要做什么?”
“可有事先通报过?”
……
一连串不间断的盘问砸下,砸的童不韦脸色愈发白的惊人,也让后头撑着伞垫着脚小心翼翼的绕过水塘走过来的童正脸色微变。
原因无他,不过是这等盘问话语……简直再熟悉不过了。
那些办事的衙门前拦路的小鬼,哦不,是大大小小的管事、门房就是这么个问法的。有些只是认真尽责的问一问,可有些,却是打着尽责的名头,暗地里想索要好处收礼了。
对于他父子而言,那些小鬼们索要的好处和收礼当然不是什么大事,他们缺的也不是那点送礼的银钱,而是这些小鬼打着收礼的名头扣下的时间。
于此时时间比一切都重要的他父子二人而言,那等收礼还要立名头,讲规矩,弯弯绕绕的打发他们改日再来的‘伪君子’可比明着要好处的真小人麻烦多了。
因着同这位府衙里的府尹大人先前是打过交道的,也摸清过府衙里这些办事的小吏同差役们。私下里父子两人也不止一次感慨过这外头传言世故圆滑的府尹大人那圆滑的外表之下竟是个相当有能力的清官,御下之术也是极其厉害。虽然不能保证这府衙里每个小吏同差役都是个老实的,可至少大事之上,不会出现小鬼拦路的情形。
也是因为自认摸清楚了府衙下头一众办事之人,是以似这等门前突然出现两张陌生面孔拦路的情形,实在是童不韦与童正两父子先前不曾预料过的了。
这两个拦路的明显是宫里的公公,却也不知是来做什么的,若是传旨……当传个旨就走啊!若不是……那是要做什么?且还问的这般细,是想索要好处还是想要做别的什么事?
父子两人一时陷入了沉默,直到面前两个公公“咳”了一声提醒两人,再次开口问道:“你两个做什么来了?”
语气中的不善与面容中的不悦显而易见。
童不韦与童正见状当即对视了一眼,一面摸向袖袋拿出银票一面笑着说道:“在下姓童,有事要见府尹大人。”
不缺银钱之人遇事先试着拿钱开道自也早成习惯了,只是他父子并不知道两人一顿饭的功夫,府衙之内竟是发生了刘家村村民互相揭发检举的一幕,也不知道刘耀祖杀人案已审的差不多了,更不知道眼前两个宫里的公公方才引赵司膳进去时正巧看到了那互相攀咬的一幕,实在是对刘家村这个‘鬼村’没什么好感。
若说对刘家村村民只是没‘好感’的话,那对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童不韦、童正父子便是明晃晃的不喜与厌恶了。
是以一听两父子自称姓童,且‘童’又不是什么大姓,两个宫里的人精自是立刻猜到了两人的身份,目光落到童正身上顿了一顿,似笑非笑的开口了:“死了两个新娘的克妻病秧子?”
一开口的话便如尖刀一般直直的扎进了人的肺管子之中。
从小到大连雨都不曾淋过,更别提被人恶语相向的娇生惯养着长大的童正一下子懵了,虽然不至于落泪什么的,毕竟骨子里就不是什么好人,可对于面前这两位明显对自己满是恶感,却又不能如对待村民一般随意得罪的宫人,还是一时间有种不知该如何是好之感。
童不韦也愣住了,拿出袖袋的银票伸到半空中下意识的往后撤了撤,对面宫人一见他有撤回那银票的举动,也不明着说‘收’还是‘不收’,只是冷笑了一声。
这一声冷笑,再次让童不韦的手停住了,比起身旁还不曾反应过来的童正,他脸色白了白,恍然明白了对方的用意。
对方显然不是什么清高之人,这也不奇怪!早听闻那些宫里的公公传旨什么的都是要收赏钱的,无根之人大多不考虑死后继承血脉之事,自也多的是奉行的‘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观念,该享受的享受也从来不会无故拒绝的。
所以对方是要自己这银票的,且不止想要银票,还想要加倍,不止要加倍的银票,还因着这目前尚且不知源头在哪里的对他父子二人的恶意,想要让他父子跪着,将银票双手奉上,过后还要磕头朝这两个公公道谢,谢他二人放他进门。
阎王好送,小鬼难缠这话果然是有道理的。尤其还是这等宫里头出来的,能狐假虎威的小鬼更是如此了。
童不韦咬了下唇,开口喃喃,用只他父子二人听得到的声音提醒童正:“大事要紧,今日这一遭,也算是你我父子浪费时间的报应吧!”
面对这两个能狐假虎威的小鬼,童不韦双膝合拢,‘噗通’一声跪了下来,不止自己跪,还拉了拉一旁的童正,在童正尚处于茫然之时,便拉着童正一起跪了下来。
比起能屈能伸,从布衣之身爬上来的童不韦,童正显然是不习惯‘弯膝盖’这种事的,虽然是个平民百姓,可一贯养在家中,不曾见过几位贵人,先时也只跪过童不韦、那位大人以及长安府尹,此时却突然要跪两个公公,还是没来由的,莫名其妙朝自己恶语相向的两个公公,童正心里是不服的。
尤其自己那出身虽不详,却有可能是那位大人的子嗣,此时却要这般莫名其妙的向两个没有品阶的公公屈膝,童正平生头一回的,感觉到了童不韦说的那等好似有颗石头堵在胸口的感觉,闷得慌。
村祠里那块石头堵了好多人,让多少人有石入口,有口难言,这次……终于要轮到他了么?
在连接前后院的门洞处等候的赵司膳原本正看着刘家村村民在那里互相攀咬的,听到前头的动静声下意识的转头看向了前院。
在看到那跪着求两个传话宫人引路的童家父子时不由一愣,下意识的看向后院准备再次开口的林斐与长安府尹,赵司膳原本准备迈出的脚步收了回来,看着正被两个宫人刁难的童家父子发出了一声冷笑。
这两人……总算来了啊!她虽还未被林斐与长安府尹召见,可让她在这里等候,显然林斐与长安府尹是想让她弄清楚这些事里的门门道道的。
看了这般复杂的一出大戏,她自是看明白了童家父子这一路走的有多慢,有多刻意拖延了。
最早走的父子两人,竟到此时才到?可知他们拖延的档口,这刘耀祖杀人案已然招供的差不多了?
便在那刘家村村民互相攀咬、互帮互助的一出大戏将要落幕之时,赵司膳听林斐忽地出声道:“申时了。”
那厢朝王七磕头道谢的刘老汉夫妇才被一众村民颤颤巍巍的搀扶起来,听到这一句顿时一愣,而后便察觉到搀扶自己的手蓦地一松,眼角余光瞥到的村民们,包括那两个童家得力奴仆在内的众人脸色更是难看了。
还不等他们说话,林斐便笑了,说道:“申时了,童老爷他们……怎的还没来?是……不来了么?”
方才吵吵嚷嚷的指责谩骂声中,赵大郎夫妇以及赵莲、刘耀祖等人也已知晓了这群村民突然开口倒戈,半点面子也不留的缘由了——这说了要上缴家财、填补村民亏空的童家父子早上就出门了,比起众人早了整整一个多时辰,却到此时,案子都审到现在了还未到,这样子……实在不像是想要主动上缴家财什么的,而是……想要跑了啊!
看着众人脸色顿变,站在门洞处,能清楚的看到前院与后院两方动静的赵司膳冷笑了一声,知晓因着林斐这一句时辰提醒,这群村民的攀咬终于将要上及童家父子身上了。
说来也是滑稽又诡异,这‘鬼村’上下的偷、骗、漠视等等千般令人指摘不已的行径,竟皆是维系在村中众人对童家父子的‘信任’二字的基础之上的,眼下,童家父子的刻意拖延,终于要让这么多年才养牢的‘信任’之墙坍塌了。
偷盗、欺骗、漠视这等不齿行径竟是起于人之信任这等人性之善身上的?赵司膳只觉自己哪怕在宫中呆了这么多年,也还是头一回看到刘家村这等古怪违和的情形,这模样连同村祠里那块石头一起,简直是将那“邪魔歪道”四个字描述的淋漓尽致。
想起当初自己还未入宫时,赵大郎迎娶刘氏,自己作为小姑去接亲,彼时她还不知道刘家村的门门道道,只是一踏入那村子便有种说不出的微妙违和之感,那种感觉难以形容,就好似整个村子……都……‘不干净’一般。
这种‘不干净’一直让她觉得匪夷所思,在宫中时还同温明棠、梁红巾提起过,道好似鬼怪故事里的‘村子’一般,温明棠还在笑着说‘是闹鬼了不成’?
眼下看来……自己当时的感觉或许……还当真没有出错,这刘家村上上下下,恍然就是一个偌大的拜偏神狐仙的阴庙。
阴庙里的偏神狐仙的背后站着邪魔歪道童大善人,又怎会‘干净’呢?
站在门洞处收回脚的赵司膳瞥了眼后院变了脸色的村民们,目光又转向前头此时正被宫里两个宫人‘教训’的童家父子,看着他父子二人只消再往前走几步,走至自己站着的门洞这里便能看到村里的村民了,当然,那村里的村民们也能看到他父子二人了。
赵司膳脚步挪了挪,走至门洞最正中的位置站定。她一双眼目力极好,不断看自己所处的位置能否看到对方。反复挪动调试着自己的脚步,总算挪到了那个正中的位置站定,而后……便一步也不再挪开了。
从她这里,能看到那些攀咬的村民,那些攀咬的村民也能看到她。
刘家村旁的村民不知道她是谁,只以为是衙门中办事或者做活之人,赵大郎夫妇以及赵莲却是知道的,可此时……这三人却是谁也没有心思来管一个根本左右不了自己眼下局势的她了,就连曾几何时还要做做样子的赵莲亦是如此,那目光落到她身上只略略一顿,便飞快的移开了。
没了用处的姑姑,自也不用再理会了,那眼神中的冷漠……一目了然。
吸了她那么多年血长大的赵莲终究是没能如她的名字‘莲’一般出淤泥而不染,反而还成了堕落至深的淤泥。
赵司膳又从自己的位置转头看向前院,从自己的位置也能清晰的看到正跪着双手奉上银票以求两个拦路宫人高抬贵手,通报一声,引他们进去的童家父子。当然,童家父子也能看到她。
可不知是雨雾太大看不真切,还是不曾如她认真看过他二人的画像,认真记下了他父子的容貌,只要碰到,就能一眼就认出他父子一般的认真看过她的画像,能将认出她来。总之,她这个被赵大郎夫妇以及童正的新娘子赵莲吸血多年的女子并未被他父子放在眼里,是以便是看到自己了,童家父子依旧没有什么警觉的反应,而是还在那里同两个拦路的宫人下跪周旋。
那两个宫人的心思……在宫中呆了多年的赵司膳当然清楚,这等拦路……自是想要银票。是以只要童家父子舍得砸钱,砸到两个宫人无法拒绝,其实是能立刻被引进来的,也能走至门洞这里,让那些村民看到自己,重新塑起信任的。
所以童家父子这道难题……赵司膳手里是有解开的钥匙的,甚至砸多少银票能立刻砸开这两只拦路虎,她心里亦是有笔门儿清的账的。可她……不会说的,非但不说,还会让自己变成一块石头,卡在那村民同童家父子能互相看到对方的视线之途中间,让双方无法看到彼此。
有石入口,有口难言。她现在,就要做那颗让童家父子事后想起,后悔莫及,有苦难言的石头了。
明明人已经来了,却被石头挡住了视线,不曾看到对方,也无法让对方看到。那被石头阻隔的去路的尽头,做了多年伥鬼的村民们终于忍不住要开始反噬供台上的金身狐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