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二十八章 清明螺(三十八)
不是什么梦倒退回最初的起点都是好的,尤其似温明棠这等更是如此。
女孩子垂眸苦笑了一声,感慨还好自己没有说梦话的习惯,否则那梦里发出的无声的惊叫声若是有了声音,大抵能把在这里午睡的众人都吵醒。这大抵也是那几年宫墙之中练出的本能了:宫城深深,那天子居住的人间极致奢华之地里住着人间身份最贵介的天子,其屋宅、院墙自也用着最好的材料,由最负盛名的工匠亲手建造。
所以,深深的宫城里有最厚的宫墙,可最厚的宫墙却依然挡不住最爱探听他人秘密的耳朵,与那时刻想着抓他人错处的心思。
隔墙有耳,一步一行,自是需要小心谨慎的不能再小心了。因为即使是最沉的睡梦中的梦话在宫墙之内也是能杀人的。
思绪一晃,再次被拉了回来。
那个自她成为大荣这个温明棠开始便不断做着的梦本已随着她一步一步在宫中安稳的活下来,又精准的抓住了那个出宫的机会出了宫,而渐渐被她推到了身后,压到了身下,不再成为那个能断她出路与前程的阻隔。
经由去岁一年,明明一切都变得好起来了,她不再身处牢笼,也遇到了林斐、汤圆等人,明明此时的自己处境已逐渐开始渐入佳境了,却不知为何……会在这等时候做这样的梦。
那逃脱的宫墙牢笼不在了,可她的梦又退回到了起点——那个她无法掌控身体,只能眼睁睁看着与感受着‘自己’被两个婢女掐死,假死成真死,有冤却无法诉诸于口的憋屈之感。
这等感觉就好似多年一步一步艰苦的攀爬成为泡影,十年寒窗,明明离摘得魁首只一步之遥了,却一朝落榜,再次回到初始的位置一般,让人恍若被掐住喉咙一般喘不过气来。
想起那宫墙牢笼中被拖入冷宫,从此不知生死,很快悄无声息的湮灭在冷宫不知哪间布满尘埃的房中的那些曾经位居高位的妃子们,曾有那等位居高位时人称‘知书达理’‘才气过人’的妃子一朝出事之后,便痛苦喃喃:“我当真是不怕吃苦的,却没想到这么多年的苦白吃了!”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那名门出身的妃子本也与宫中多数宫人不是一个路数的,却有爬至大太监位子的公公听闻之后当场落泪,叹道:“劳无所得当真是人世至苦!”
这一句话有没有触动那同帝王谈及情爱、赌帝王恩宠的妃子们不得而知,温明棠所见的却是触动了无数低头认认真真做事的宫人、宫婢以及女官们。
“劳有所得。”彼时赵司膳在她身旁低低叹了一声,说道,“这世间很多努力前行的人求的都是这个公道。”
纵使相隔千年,人世的悲欢离合差别依然不大,不论是大荣的百姓还是千年以后现代社会的普通人,求的公道无外乎如此。
温明棠彼时便深有感触,想到自己即将出宫,又想到彼时自己越来越能精准‘掌控’与‘回击’的梦魇,一旦能自由‘掌控’与‘回击’了,那梦于她而言便也不再是令人害怕的噩梦了。
“‘鬼压床’那么可怕,不就在于彼时那等被什么东西压住,身形动弹不得,即便是拼了命的想要回击,可身体却依然不受自己控制,对付可以对自己做任何事,自己却无法回击的绝望之感吗?”彼时的她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做的。
温明棠细细回想着这些宫中旧事,下意识的拭了一把额上的冷汗,没有惊醒身旁的汤圆等人,待到平复下心境之后,再次阖眼躺了下去。
那个不受控制的噩梦虽然可怕,可既然身边藏着那么可怕的存在,若是寻不到对方的破绽,又或者找不出解决的方法,这可怕之物或者事便会一直存在,甚至还可能会因着她的避让而变得愈发凶残。
温明棠躺了下来。
初来大荣面对那个噩梦时,她便是这般选择的。即便闭眼就可能做噩梦,比起睁着眼努力不睡觉,也只有做多了噩梦才能想到真正解决的法子。
所以在宫中的那些年,每一次噩梦,她都认真记了下来,记清楚了梦里所见的每一样事物,每一样摆饰,两个婢女脸上的每一点表情都被她分毫不差的尽数收入眼中,而后牢牢的记了下来。
如此……她发现自己竟慢慢能动了。
虽然此时温明棠仍然不知道这究竟是为什么,她只是尊着自己的习惯,用对付现实生活中的‘妖魔鬼怪’们的法子对付梦里的那些‘妖魔鬼怪’们,也不知是不是瞎猫碰上死耗子了,竟是莫名的开始有了作用。
温明棠不知这究竟是因为勇气亦或者自己的意念这等信念之事太过强烈还是因为旁的什么原因,毕竟人会做梦这件事便是千年以后,她身处的现代社会也无法完全解释的清楚那些梦究竟有何而起的,又是有何而终的,以及那些清醒状态下的清醒梦究竟是怎么来的。
不过既然是脑中的意念、想象这等东西,大抵用同样的方法化解也是成的吧!
只是她原以为自己化解了,却没想到那个梦又来了,且还倒退回了最初的位置。
既如此……那无妨。一回生两回熟的,她既然能将梦里的‘妖魔鬼怪’们击退一次,便能击退两次,三次乃至无数次。
温明棠这般想着,闭上了眼,静静等待着那个噩梦再度袭来,她会再次努力在那零零散散的梦境碎片中找到走出噩梦的法子。
这一次,如她所愿的闭上了眼,也做了梦,却并不是她以为的那个重复的噩梦,而是几个她看不真切的人影在对话。
“这些……究竟是什么啊?大人都扛不住,更遑论才那么大的孩子?”有人喃喃着,声音带着哭腔,嘤嘤哑哑的说道,“一个八岁的孩子又能做什么啊?便是活着……若没有我们,她都要被外头那些人折磨死了!”
“不这样还能怎么样?”另一个人接话,比起前头那带着哭腔的声音,这道声音的主人听起来是个性子果决之人,连带那说话的语气和声调都是那般的干脆与利落,“我们如今还有别的法子不成?外头的人都死了!死绝了啊!不找温小姐还能找谁?”
“她……不是还有个堂姐么?虽然也是半大孩子,可好歹大两岁,且听闻还是个才女,聪明……”有人还是试图阻止他,寻着各种理由说服他。
只是话还未说完便被那人打断了。
“那个‘才女’……呵!”那人的声音带着一丝冷笑,说道,“小聪明,抖机灵,真小人,简直蠢出升天了,让她来只会坏事!”
这话一出,方才试图阻止的人便不说话了,只是哽咽着啜泣着:“可温小姐还那么小,什么都不懂……”
周围的人显然懒得理会她的哽咽同啜泣了,自动忽略了她的抽泣声,有人接着方才冷笑温秀棠‘才女’之人的话继续说了下去:“子君兄那话还是保守了,拿着温大人的遗物到处吆喝寻金主,一门心思钻到利字眼里去了!明明裕王已为她赎身了,却偏要进教坊抢那‘花魁’的名头,连那些不得已委身教坊的‘官妓’为数不多的几条出路都要抢占了,真真是横行霸道,似那八条腿的螃蟹一般。简直天生就爱抢旁人的东西,管它是东西还是人,甚至是名,只要叫她看到了,都想抢!”
“连教坊的老鸨都看不下去了!毕竟她进教坊,只跟裕王,不让教坊做生意挣利也就罢了,还平白无故的抢旁人的‘花魁’名头!上到做生意的老鸨,下到想得这‘花魁’名头,尽早为自己赎身的官妓都被她得罪遍了。偏还总喜欢哭诉自己‘沦落风尘’什么的可怜凄惨,其行径真是看的人心中添堵。”那人说话间身影晃了晃。
温明棠感到那人在不断摇头:“她这哪里是‘沦落风尘’?她那是抢占了真正不得已‘沦落风尘’之人的出路,只想抢个‘美人’名头罢了。为了自己这一点私心,连教坊女子的路都抢,真真是叫人难以形容。”
“这‘才女’虽然还未长成,却三岁看老,已能看出长大之后的样子了。自私至极,又不知天高地厚,没有半点仁慈善念,觉得自己有那遗物在手,旁人就能捧着以及惯着自己,自是如那霸占了旁人道的螃蟹一般,将周围所有人身上但凡看得上的好处都要抢过来了,常人口中的‘小人得志’便是这么个模样的。”这是方才哽咽抽泣之人的声音,比起旁人来,这一直在哭的显然是个女子,虽然声音哑的好似被大火烧灼过一般,与‘好听’二字无缘,可那语调幽幽的,不知为何,总让温明棠觉得她好似是那等烟花之地受过专人教导,习过魅惑之术的女子,她道,“好处都是她的,坏的恶果却让旁人来承担。说是不得已入了教坊,裕王是金主恩客。可她这等自己寻良人金主的,同那些真正遭罪的官妓可不是一类人。她这个,倒似是那等专门盯着高官权贵,将做外室当成生意的生意人了。可即便是同做外室生意的相比,她想要的也还要更多!抢了教坊女子的‘花魁’之名,断了旁人想尽早赎身的念想还不算,连那等真可怜遭罪的女子的‘可怜’之名也要抢,成日哭诉自己可怜……真真是但凡看得上眼的,管对方手里是不是穷的只剩一个‘可怜’之名了,只要是好东西,能为自己博利的,她都要,不挑的!”
“这不同那等专门盯着勉强只能糊口的商贩抢的混混二流子没什么两样吗?被他们抢的人也只能在原地跺脚直哭‘命运专门捉弄苦命人’‘麻绳专挑细处断’云云的了。”另有人嗤笑了一声,摇头道,“只是比起那等二流子来,她是女子,不止是个美丽的、擅长修饰自己面容的花魁娘子,还是个无辜沦落风尘的可怜女子。本是大儒温玄策的后人,却一朝沦落风尘,真真是让人怜惜……诶,不对!论血脉,真正的温玄策后人是现在躺着的温小姐,啧,连人家的爹都要抢,自己没爹吗?真是太不要脸了!”那人笑道,“这等人……确实还是不要进来坏事了!”
他虽没有明说自己口中的‘进来’指的是什么,不过听那话里的意思,这群人合在一起显然是想做什么很重要的事,而他们……并不想让温秀棠掺和进来。温明棠冷静的想着他们说这些话的用意,温秀棠是个什么样的人,不消他们说,同是姓温的温明棠清楚的。所以撇去他们对温秀棠的那些犀利中夹杂着满满厌恶的评价,温明棠认真想着他们不让温秀棠进来,却对她下手的真正原因究竟是什么?是‘她’呆呆傻傻的,足够老实,不会擅作主张?还是因为温玄策的缘故?
正这般想着,听那些人又提起了温玄策。
“我原先还以为温大人是个老好人,没想到……呵!倒是忘了,他好歹也官至中书令了,又怎么可能不懂这些?也怎么可能是个傻气的,下不了狠手的老好人?”那个被人称之为‘子君兄’的人说道,“如此也好!谁都没让那温秀棠到处吆喝,她自己瞎嚷嚷的,往后……那自然也怪不得旁人!”
“抢占了那么多的道,得了那么多好处,绝了多少人的前路,往后什么报应……那都是她应得的。”那个哽咽沙哑的声音再次响了起来,虽然还带着哭腔与哭音,可温明棠从那柔弱的哭腔中却隐隐感受到了这个说话的女子并不像她表面上表现出的那般柔弱,相反,更似是个语气喑哑的狠角色。
“真是过分啊!抢了那么多好处还不算,还抓同族姐妹做交替,简直自私透顶了。”那沙哑的女声说道,“倒是温小姐……真是傻乎乎的,呆的很,真可怜啊!”
“可不可怜长大了才知道,有些人早熟,有些人晚熟,晚熟的可不定比早熟的笨,厚积薄发,大器晚成的多的是!”那个‘子君兄’说着,低头向‘自己’看来。
看着那些大人俯身向‘自己’望来的身影,温明棠对比了一番,察觉到自己的身形小小的,果然……是个八岁孩子的身体。
这情形……似是当年‘自己’落水之后,好不容易爬上岸,捡回一条命,高烧晕过去那几日的情形。
虽然发了几日高烧,在屋里半昏半睡的,可温明棠清楚的很:她是自己爬上案的,落水时并没有人救治!而后也是自己强撑着湿漉漉的病体去抓药,自己熬的药,自己换的衣裳,躺上床,甚至盖被子这种事也是自己做的。这些人,哦不,准确的说,是那道喑哑女声口中的‘没有我们,她就要被别人折磨死了’这话又是从何而来的?
温明棠不喜欢温秀棠不假,可并不会因为对方数落温秀棠的不是,看穿温秀棠的小伎俩,而平白无故就将对方当成自己人了。
那喑哑,喉咙好似被火灼烧过的女声魅惑幽幽的语气,以及那一直在哭,试图让人动恻隐之心的举止非但没有让温明棠卸下心房,反而更警惕了。
这倒不是因为她是个女子,这梨花带雨的哭诉魅惑伎俩对她不管用,而是看这女子身旁那几个男人语气中满是嘲讽。既是一同做事的,自是比起温明棠这个两眼一抹黑的人来,更清楚这女子的真正底色。
甚至温明棠私以为不带半点‘私心’与‘感情’的合作关系,更能让人看清身旁的人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若那几个男子对那女子满是‘怜惜’,掺杂着爱慕等诸多情绪,反而不易让温明棠做出精准的判断了,毕竟‘情人眼里出西施’,这句先人之语可是传了千年了,历经千年而不倒,久经考验的,自然是真正的‘智慧之语’。
所以,听那几个男人嘲讽的语气,让温明棠直觉要小心这个无端一直在哭的女子,甚至比起温秀棠那些吃相难看的‘小人’伎俩,这个乍一听‘哭的可怜’,可细一想她的哭全然没什么事实上的内容,只是单纯在哭,就好似为自己披了一张‘善长哭泣’的虚伪之皮的女子更让她觉得危险!
屋子里的药香中充斥着一股难以名状的花香气,她听到那个声音沙哑的女声在说:“赶紧开窗通风,莫让人察觉到了!”
哭着,哽咽着,听起来不忍的是她,可对‘自己’动手的也有她。
感受着面上那针刺的麻木冰凉感,温明棠知道自己在被人施针,似是扎了某些穴位在针灸。
那股难以名状的花香显然不是救一个落水发烧的孩子该用的药。当然,那药香中的药有多少是用来诊治她的,有多少是另有目的……温明棠自己也不知道,只是静静的想着,盘算着。
她当然不怕,这便是清醒梦的好处了!她清楚的知道自己的生命并未停留在八岁那场落水引发的高烧之中,知道自己后来还结交了赵司膳、梁红巾等人,还知道自己一路长到了十五岁,顺利出了宫,更知道自己此时距离出宫已过了一年了,眼下正在大理寺的公厨中午睡。
这般一想,晚熟些,呆呆的,傻傻的,反应慢些,直到眼下彻底安全之后才想起这些事好似也不是什么坏事。至少,能让她以一种丝毫不惧的姿态,认真仔细的观察起过去那些曾对她‘动手’之人。
便在这时,那个“子君兄”开口了:“也不知道那人留下的医书管不管用,能不能当真叫她入梦梦到那些事,让她远离叶家父子同那些宗室!”
“我是不曾听说过还有这等医术的,不过听闻那等南疆的巫医,西域的番僧祭司,还有前朝一些掌握宫中秘术的御医能用一枚吊坠来回晃荡,让人进入半睡半醒的状态,说出自己的心里话,他这医书也不知行不行。”那个声音沙哑的女声说到这里,咬了咬牙,恨声道,“姓叶的委实可恨,我这些年受的罪……全是拜他所赐,我不好,他们也别想好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