坠落湖底
那是江月停从未见过, 从未听说过的女人,方才沿路悬起剧烈跳动的心脏在此刻坠落湖底。
她看见许芸惊讶的目光,像是没料到她在外面, 张了张嘴,没能听见许芸说了什么。
放下手, 江月停看向平坦的病床,轻声问:“他去哪儿了?”
不等许芸回答, 手腕忽然被握住, 她下意识回头,莫寻鹤微微偏头看她:“回来了?”声音有些哑。
仰着往后看的姿势不太舒服, 江月停看了看应该是洗过澡散发浅香气味的他,又看向屋内。
莫寻鹤朝许芸说:“我带她出去吃饭。”
说着就要拉走江月停,许芸一愣,连忙追出来:“欸, 我都带来了,你们出去干嘛呀?”
莫寻鹤听不见许芸说话,头也没回,牵着江月停的那只手很紧,进入电梯后只有他们两人。
“想什么?”
想什么, 想许芸说的话, 想那个女人是谁,想那条挂坠……
思绪交缠萦乱,江月停闷声开口:“回去吧要不然,你妈妈特意准备的晚饭。”
“她叫许嘉仪。”莫寻鹤低头看她。
没反应。
他叹口气, 说:“是我舅舅的女儿, 也是我表妹。”
昏沉的步伐刹那间踩到实地,周遭尽是他的气息, 须臾陷入的深渊随着他淡然的一句话开始天明。
刷的擡起头,江月停“啊”了声,“那你妈妈说她……”
莫寻鹤好整以暇地捏她的手腕,“说什么?说把她当亲女儿对待?”
明白自己闹了个乌龙,江月停磨磨蹭蹭地跟着他往外走。
住院部后面有餐厅,江月停不想他走远,两人找了角落吃饭,都是些清淡口味的营养餐。
在蛋羹上浇几滴醋,莫寻鹤推到她面前,“慢慢吃,不着急。”
哪能不着急,文森特说了不宜多动,理应在床上好好休养,她吃饭的速度加快,随即眼巴巴望着莫寻鹤。
想催他,但人现在又听不见,等于白说。
男人动作慢条斯理,即便在江月停灼灼目光中,也闲适自然,好不容易吃完了,他起身去自助贩卖机买了盒牛奶。
两下拆开吸管递到她眼前,淡淡奶香在口中蔓延,病房里早已没了人,她坐在沙发上看莫寻鹤换衣服:“你要喝吗?”
莫寻鹤过来,撑着后面的长桌,也不说话。
江月停摸摸他的衣摆,起身去拿床头柜的笔记本,佯装有正事的般,低头写下:[现在,立刻,马上睡觉。]
她无意识抿着唇,又在后面画了个q版的恼怒小表情,怼到莫寻鹤面前。
莫寻鹤收回眼,朝她牵唇:“明天出来,你会在外面等我吗?”
角落的手机蓦地震动一声,江月停下意识看过去,脑袋刚转了半圈就被莫寻鹤拦住。
连他自己都没察觉到下颌微微绷紧,同样的白色病房,隐约的消毒水气味,以及落在二人周遭的银白光影,都让他感到不安。
许是他的神色太过平常,江月停并未意识到他的额外情绪,仰着头,“当然啦,你不想我在外面等你吗?”
“想。”他擡手捋开她的碎发,温声说。
翌日,文森特来得格外早,他交代直系亲属注意事项,交代护工,也交代莫寻鹤放松心情不用紧张。
接着便是手术开始前的漫长等待,说是度日如年也不为过。
9:00整,莫寻鹤换上病号服被推进手术室。
令江月停意外的是,叶汶来了,老太太风尘仆仆的赶来,面上疲意明显,走廊外又是一阵人仰马翻,许芸埋怨叶叔不称职,连忙带着叶汶坐下。
叶汶杵着手杖敲地:“我孙子做手术我不来看看?都安静点。”
于是这一整层楼再次陷入焦灼的安静中,数道视线盯着紧闭的大门,悬挂的浅色手术中灯牌未灭,忐忑席卷每个人心头。
不知道按揉了多少次掌心,粘腻湿淋的汗液从未如此多过,江月停坐在角落,直到有人坐到她旁边时才意识到自己的小腿已经发麻。
许嘉仪说:“他会好起来的。”
江月停擡起脸看她,不明白她怎么突然和自己说话,“会的,文森特很厉害,手术会成功的。”
“那你为什么还要走?”许嘉仪眼里透着不加掩饰的厌恶。
“……我没有,我怎么可能走?”江月停蒙圈一瞬,反驳她。
可许嘉仪的目光过于直白,说的话也越来越咄咄逼人:“骗子,我都看见了。”她指着江月停身边的手机。
江月停忙拿起来,屏幕上弹出购票软件的提醒,喉咙忽然干涩不已,她点开软件解释:“只是弹窗,我没打算买票回去。”
压抑的争吵吸引了里面一群人的注意,许芸皱着眉过来,看向许嘉仪:“闹什么,在医院还耍脾气?”
许嘉仪站在许芸身旁,还瞪着江月停,姑姑和姑父都昏了头,表哥是因为这个人才会受伤的,小时候对她那么好的哥哥如今却因为这个女人躺在病床上。
“姑姑!你为什么还不让她走,哥哥做完手术好起来后,难道还会跟她在一起吗?”许嘉仪拉着许芸撒娇。
闻言,许芸更是不悦:“嘉仪!你怎么能这么说话!”
甚少被人这般吼过,还是最亲的姑姑,许嘉仪一跺脚,不由分说的拉着江月停去走廊尽头。
江月停踉跄几步要挣脱,许嘉仪咬牙切齿:“你怕什么,我跟你说些话而已,急什么急!”
许芸想跟上来,这丫头脾气倔,指不定脾气上来说什么昏头话。
可手术还没结束,来回踱步,最终还是守在了外面,莫继远过来揽着妻子的肩,轻声安慰只是小孩子玩闹罢了。
走廊尽头。
许嘉仪身高一米六出头,站在江月停面前矮了半截,输人不输阵,张口就来:“你必须离开他!”
“凭什么?”短暂的愣神过去,江月停恢复了以往平静,轻飘飘反问回去。
“你还问!就是因为你,哥哥才会受伤,你还这么过分,他人都还没出来你就想着要回国!”许嘉仪气得脸颊鼓鼓。
“我说了,那是弹窗。”
“我管t你什么弹不弹窗,你就是嫌弃他听不见,你连他手术都等不及做好!”
江月停试图和她说通说明白,而许嘉仪死咬着那条讯息不松口,一副她是负心女的模样。
“我到底哪里招惹你了!我不跟你说了。”江月停抓狂道,推开她的手就要回去。
“你不许走,你马上和他分手!”许嘉仪拦住江月停不让走。
“你没病吧?又不让我走,又要我和他分手?你是他妈还是他爸?”管这么宽,况且他爸妈都默许了。
“你骂我!我要告诉哥哥,你就是表里不一的坏女人,我要去揭穿你!”许嘉仪笑。
“……”
江月停深呼吸,“放手,你想你哥一出来就看见我们在这里吵吗?”
搬出莫寻鹤来,这句话果然奏效,许嘉仪懊恼看着江月停离开的背影,又想起表哥昨天和她交代要看好江月停的事,更是忿忿不平。
表哥真是在国内呆久了,脑子也糊涂了。
将近五个小时,手术室大门打开。
护士隔着口罩闷声让他们让开,文森特率先出来,摘下口罩:“手术很顺利。”
一群人在听见“顺利”一词后,均傻在原地,还是莫继远沉稳上前和文森特握手道谢。
跟着移动病床离开的江月停,馀光里留下的是这位中年人微弓的背。
莫寻鹤还在麻醉中没有醒过来,两只耳朵都包裹着白色纱布,静静躺在病床上。
几名护士围在床边插好心电检测仪,跟他们说术后的注意事项。
“两只耳朵都有创口,不能侧睡。”
“定时换药,防止发炎。”
“等醒来会有一定程度上的不适,头晕恶心,感到无力,不用担心,这是正常的。”
一一记下后,护士便离开了,许芸搀扶着叶汶坐到外间的沙发上,老人刚坐下,自己的腿就发软,江月停眼皮一跳,眼疾手快地搀住,“阿姨!”
检测仪滴滴答答的电子音像是安抚剂,莫继远推门进来,和他们一同坐在外面。
“文森特说,只要好好调养,慢慢适应下来,寻鹤会恢复成以前那样的。”莫继远复述文森特方才的原话。
“好好……好啊。”叶汶一连说了几个好字,听得其他人,包括江月停在内俱是酸了鼻腔。
等时间差不多,护士进来给莫寻鹤醒麻醉,又是一阵喧闹,莫继远却在角落里喊江月停随他出去。
屋内无人注意到此,江月停心跳加速,不想离开,却也无法拒绝莫寻鹤父亲的要求。
就在门外,莫继远说:“坐,我和你谈谈。”
心中有所预料般开口,江月停没有坐下,指尖陷入指腹,传来痛意,她问:“您也想让我离开他吗?”
莫继远沉默了,小姑娘看他的眼神透着倔强,如果换在以前,他只会觉得这人愚昧可笑,可这一个月来,江月停的所作所为他都看得清楚。
像是堵着那口在江沅医院受的气,两个年轻人在他眼皮子底下闹腾,有时候他劝许芸放宽心,可他自己却没做到。
莫继远身形宽厚,她想莫寻鹤有很多地方都遗传了他父亲。
他说:“小江,你来过公司,应当清楚有很多人等着他回来。”
江月停木然看着雪白墙壁,思绪是木的,眼眶是木的,连在喉间滚来滚去的话也变成木的。
在公司想来说一不二的董事长,莫继远难得感到自己在欺负一小姑娘。
他的声音低沉,说:“你走吧,我会帮你彻底解决你父亲带来的问题,如果你想升职,滨市的小学很不错,你去待几年回来会大不同的。”
“他的未来不会蜗居在百来平的房子里。”
“你们的人生轨迹并不相同,这半年来,我替他谢谢你的帮助。”
“他的奶奶年纪很大了,老人家心疼孙子不舍得说,可她熬不住你们这样的折磨了。”
一墙之隔,江月停听不见除此羞辱之外的任何话,年长者即便是劝告也如此得体。
而她却恍然被隔空打了脸般,烧得脸颊连同脖颈都开始发烫发红。
她好像也开始耳鸣,灌水般进入模糊掉她的视线。
远处西山日落,斑驳馀晖映在地板上,她仰起脸,眼睛被馀韵未消的刺目白光照射,所有酸意瞬间回涌。
江月停在原地怔了许久,她忽然笑起来,“好,谢谢您告诉我这些,给您们添麻烦了。”
走廊再次空下来,地板重新被拖干净,像是从未有人来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