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6章 短暂的重逢

四道身影通过地府和人间的屏障,在冥帝陛下的特许下,迎着秋日当空,渐渐由远及近。

万年青陵园的松针在秋意中散发出细碎的松香。程乔延倚着青松,静静地伫立在树荫里,衣装上的血渍在百年光阴里褪成了褐色的锈斑。

他的魂体比松影稍淡,但此刻他却感觉到无比的安心,因为他知道,青云道长的后人在此,他不会魂飞魄散了。

松林里忽然响起铜铃的清音。

“程伯伯!”夭夭踮着脚,将朱砂符咒贴满松树,她小小的身躯恍若自带圣洁之光,在阳光下折射出一层朦胧的七彩光晕,“令堂与令妹的魂魄,我请来了。”

她已经感知到她们的到来了。

程乔延的瞳孔猛地收缩。他看到两位白发老妪在两名黑衣男子一左一右的护送下,从陵园通道的那一头,慢慢地走来。

近了,更近了……

程母的拐杖戳进松针堆,程乔絮怀里的油纸包滚落在地,露出半块风化成碎末的桂花糕。

她们已经不是他记忆中的模样,可只是一眼,他就知道,这就是他的母亲和妹妹。

“娘!”二十九岁的灵魂扑跪在地,膝盖砸起的松针穿透了他透明的身躯。

程乔絮怀里的桂花糕轰然落地。视线中的那道身影,是她记忆中的兄长,日思夜想的哥哥。

她慌忙去捡滚落的桂花糕,手指却一次次穿过油纸包……桂花糕在她的努力中,化作了飞灰,消散了,一如她深藏灵魂深处的执念:喂哥哥吃一次家乡的桂花糕。

程母在听见这一声呼喊的时候,她呆在了原地。

故人……原来,冥帝陛下所谓的故人,是她的儿啊!

寂静片刻,程母的拐杖突然横扫过来,结结实实抽在程乔延肩头。

松林里炸开一声闷响,拐杖头嵌着的铜虎符震得嗡嗡作响。

“这一杖,打你让为娘从生到死,找了足足百年!”老人眼窝里蓄着两汪白翳(一种眼球角膜病变,会影响视力),枯枝般的手却精准揪住青年耳朵,“那年夏天他们送棺椁来,为娘摸着棺中人右肩——”她突然撕开程乔延的衣领,龟裂的指甲划过魂体上永不愈合的刀伤,“只有枪伤,没有刀伤!可是吾儿,明明是在刑场被乱刀所砍而亡的!”

程乔絮颤巍巍地蹲下身,白发垂落在地卷起细小的松针。她摸索着捧起兄长的脸,拇指按在那道横贯眉骨的刀疤上:“我最后一次在牢房里见到哥的那次,这道疤还渗着血珠……”

她突然掀开自己的后领,露出颈间蜈蚣状的缝合疤痕,“他们后来抓我过去审问,用马刀砍我时,我说我哥是顶天立地的大英雄。我不能给我哥丢人!”

正午的蝉鸣突然静止。程乔延魂体剧烈震颤,他怒了!

他本以为自己死了,家人会安全,可那些畜生还抓了他的妹妹!

冲天的怒意油然而生,他魂体上那些深可见骨的伤口涌出黑雾。

夭夭急忙咬破手指,将血珠弹向四周的朱砂符咒,松林间顿时腾起淡金色的光幕。

“别动气!”程母厉声呵斥,震散了程乔延身上的戾气。

她坐在倒边的石墩上,把儿子的头按在自己膝头。她褪色的蓝布衫里掉出个红绸包,层层揭开是半块生锈的怀表,“你总说等胜利了就给娘买西洋怀表……”

程乔延的指尖终于触到了实物——母亲竟将百年执念凝成了实体。表壳内侧嵌着张泛黄的照片,是他十九岁穿着学生装的模样,背后是他遒劲的字迹:“待山河重整,必归家尽孝”。

“他们用烙铁烫你时……”程乔絮突然扯开兄长的衬衣,瘦骨嶙峋的胸膛上烙着“逆贼”二字,“是不是因为那份名册?”

阳光穿过松针在三人身上投下光斑,程乔延的魂体在光晕中愈发透明。他摸索着从军靴夹层抽出一片又一片的碎瓷,每一块瓷片上都用血写着三百个名字:“当年我将名字刻在了花瓶的内胚,刻画了印痕,烧成碎裂的瓷片,藏在家中的老鼠洞……”

程母突然剧烈咳嗽,咳出的银白魂丝落在儿子掌心。她枯瘦的手指插入松软的地面,竟挖出个腐烂的樟木盒:“你以为娘不知道?那些人来搜家七次,娘把瓷片藏在了……”

腐木应声而裂,三百块带血的碎瓷拼成完整的名册。

阳光突然折射出七彩光晕,那些血字竟在光幕中化作三百道虚影,朝着程乔延齐齐抱拳。

夭夭身上的七彩光晕突然炸开,她双手结印喝道:“天地正气,听吾号令!”

松涛声化作龙吟,陵园所有墓碑同时泛起青光,一道道身影竟然从墓碑中缓缓凝聚,里面很多人人都跟瓷片上的名字产生了共鸣。

程乔絮的眼泪大颗大颗砸在名册上,冲开了经年的血污。她哆嗦着从怀里掏出针线包,线轴上缠着褪色的红绳:“哥,你出事前扯断的平安绳……娘每年你的祭日就会添一股新线……”

程母忽然扳过儿子的脸,浑浊的眼球映出青年虚弱的魂体:“儿啊,你跟娘说实话,咽气的时候……疼吗……”

不管他走得多远,飞得多高,母亲总是担心他疼不疼……

“不疼!”二十九岁的程乔延笑得露出虎牙,恍若是十九岁离家时的少年模样,“就想着娘做的茴香馅饺子,还有阿絮总喜欢藏在门后的麦芽糖和桂花糕……”

“你撒谎!你明明是很疼很疼的!”程乔絮突然撕开自己兄长魂体的裤腿,露出森森腿骨上密密麻麻的咬痕,“那年我去乱葬岗找,野狗啃噬那些尸体,我怎么都找不到你的……”

她沾着泪的手指戳在兄长胸口的烙伤上,“哥啊,你当时一定疼得不得了啊!”

松林间突然卷起热浪,夭夭的朱砂符咒开始自燃。程母的银发在热风中根根直立,她竟徒手撕开自己的魂魄,从心口挖出颗跳动的光球:“儿啊,拿去吧!为娘用自己蕴养的魂力,护着你的灵魂,你在人间逗留百年,你的魂魄……”

程母害怕儿子会魂飞魄散。

“不可!”程乔延的嘶吼震落松果如雨。他残存的魂魄爆发出刺目金光,竟将母亲的光球推回胸腔,“生前孩儿不能尽孝膝下,已是不该,岂能……”

“哥看这个!”程乔絮突然掏出了一本程氏宗谱,在“程乔延”的名字旁,赫然缀着三百个金漆小字——正是瓷片上的那些名字。

“哥哥,他们说,你因他们而牺牲,你的娘就是他们的娘!他们,一直都有代替你,尽到一个儿子的责任!哥哥,你没有不孝!”

她的兄长,为国流尽了最后一滴血,他是最孝顺的孩子。

正午的钟声突然敲响。心愿已了的程乔延,他的魂魄开始化作流萤,他用最后的力量为母亲系紧散开的旗袍盘扣:“娘,我还记得,这件衣裳是您生前最喜欢的。”

“因为这是我儿送给我的生辰礼……”程母笑道,是他留给她唯一的念想。

“为娘还在的时候,你的棉袄每年六月六都晒。”程母颤抖着从发髻拔下铜簪,簪头刻着细小的“延”字,“阿絮出嫁那天,簪子上系的红绸,还是你当年亲自去寺里求来的平安绸……”

他去得早,都不曾见到他从小疼爱的妹妹,一身红装出嫁的那一幕。

程乔延心中有无数的遗憾,可是他从来不后悔,从走上那条路的时候,他就从不后悔。

无国便无家……

松林深处传来铁链拖地的声响,灼热的空气中浮现出幽冥渡口的虚影。

鬼差示意母女二人,该回去了。

夭夭知道,白天阳气重,鬼魂不可过多停留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