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刀指江南

    崇文馆内,灯火通明。


    “关中农田水利督造总司”的衙门,已经进入了高速运转的状态。


    段纶带着工部的匠人们,日夜不休地在各个工地进行实地勘测,完善施工图纸。


    戴胄则指挥着户部的官吏,用李承乾发明的“算盘”,将那如山一般涌入的钱粮,一一登记造册,建立起了一套清晰高效的财务系统。


    李纲和马周,则负责文书与监察,确保太子下达的每一道命令,都能不折不扣地执行下去。


    一切,都显得井井有条,欣欣向荣。


    但李承乾,却并没有丝毫的轻松。


    他的书案上,堆着的,不是水利工程的图纸,而是一份份来自户部和盐铁司的陈年旧档。


    这些卷宗,记录着大唐立国以来,关于“盐”的一切。


    盐,是百味之首,是民生之本,更是国库最重要的收入来源之一。


    唐初,沿袭隋制,实行“官督民产,官运官销”的食盐专卖制度。


    但随着天下承平,人口滋生,这套制度的弊病,也日益凸显。


    官僚体系臃肿,运输成本高昂,层层盘剥之下,官盐的价格,居高不下。


    而与之相对的,是“私盐”的猖獗。


    “殿下,您看的这些……是?”


    新任总司监察长马周,抱着一摞刚刚审核完的文书,走进书房,看到太子看的卷宗,不由得有些好奇。


    “马周,你来了,坐。”李承乾指了指对面的椅子,将一份卷宗推了过去。


    “你看看这个。”


    马周疑惑地接过卷宗。


    那是一份关于江南两淮地区盐场产量的报告。


    报告上显示,两淮盐场,作为大唐最大的产盐区,其官方记录的“官盐”年产量,仅有五十万石。


    但另一份由地方官府呈报的、关于“盐户”人口与灶具数量的估算报告却显示,以两淮地区的人口与生产规模,其理论上的年产量,至少应该在……三百万石以上!


    “这……这怎么可能?!”马周失声惊呼,“差了……差了足足二百五十万石!这……这其中巨大的差额,都到哪里去了?”


    “到哪里去了?”李承乾冷笑一声,“还能到哪里去?自然是变成了‘私盐’,流入了那些人的口袋里。”


    马周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他不是愚笨之人,立刻就明白了这背后所代表的恐怖现实。


    每年二百五十万石的私盐!


    这是一个何等惊人的天文数字!


    这背后,隐藏着一张何等巨大的,由地方官吏、盐商大贾、江湖盐帮,乃至……朝中某些世家大族,共同编织起来的,利益网络!


    就像一群贪婪的硕鼠,在暗中,疯狂地啃食着大唐的国库根基!


    “孤敲诈了北方世家,得了几十万贯,便沾沾自喜。可与这江南的‘盐利’相比,简直是九牛一毛!”李承乾的声音,变得冰冷刺骨,“北方世家,控制的是‘人’与‘地’,他们想要的是名望和政治权力。而江南的这帮人,他们控制的,是‘钱’与‘货’,他们想要的,是能与国库分庭抗礼的……经济实力!”


    马周听得心惊肉跳。


    太子殿下,恐怕又要有什么惊天动地的大动作了。


    “马周。”李承乾的目光,变得锐利如刀。


    “臣在!”


    “孤要你,立刻从你监察御史的旧部中,挑选十名最可靠、最精明,也最……不为人知的寒门子弟。”


    “孤要他们,立刻南下,赶赴扬州!”


    “他们的任务,不是去查案,不是去抓人。”李承乾顿了顿,一字一句地说道,“他们的任务,是去给孤,当‘商人’!”


    “商人?”马周彻底懵了。


    “不错,商人。”李承乾从书案的暗格中,取出了一沓设计精美的纸质凭证。


    那凭证的样式,与之前的“劝农债券”,有几分相似,但上面的文字,却截然不同。


    赫然写着——“大唐皇家盐业凭引”,简称“盐引”。


    “孤,要废除现有的‘官运官销’制度!”李承乾的声音,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决断!


    “从今往后,朝廷,只负责一件事——收税!”


    “盐场产出的所有盐,在出场之前,都必须由盐铁司的官员,进行称重、计税。税率,暂定为三成。”


    “凡是缴纳了盐税的盐,便可获得一张对应数量的‘盐引’。持有此‘盐引’者,便可自由地,将食盐贩运至大唐的任何一个州、任何一个县,进行销售!其售价,由市场自行决定!”


    马周的大脑,嗡地一声,几乎要停止运转。


    他被太子这个……这个堪称“改天换地”的构想,彻底震傻了!


    这……这是要将大唐立国以来,最重要的一项国家专卖制度,彻底推倒重来!


    “殿下!此事……此事万万不可啊!”马周失声劝阻,“盐铁专卖,乃是国本!若是放开盐禁,让商贾自由贩运,那……那岂不是将国家的经济命脉,拱手让人?一旦那些盐商大贾,联合起来,囤积居奇,操控盐价,届时,天下百姓,将深受其害!其祸之烈,不下于一场大灾啊!”


    “你说的,都对。”李承乾平静地看着他,“但,你只看到了其一,未看到其二。”


    “孤问你,如今私盐猖獗,盐价,难道就不是由那些私盐贩子在操控吗?百姓,难道就没有深受其害吗?”


    “与其让这部分巨大的利益,白白流入那些硕鼠的口袋,为何不将它,置于阳光之下,纳入朝廷的掌控之中?”


    李承乾站起身,走到马周面前,为他描绘了一幅全新的蓝图。


    “‘盐引’之法,看似是放开了,实则是……收得更紧了!”


    “其一,朝廷从复杂的生产、运输、销售环节中,彻底解脱出来,只做最简单,也最重要的一件事——收税!如此,便可大大节省行政成本,杜绝层层盘剥。”


    “其二,‘盐引’,必须用钱来买!而且是现钱!这意味着,天下所有想做盐生意的商人,都必须先向朝廷,缴纳一笔巨额的税款!这将为国库,带来一笔何等稳定而又庞大的现金流?”


    “其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李承乾的眼中,闪烁着智慧的光芒,“盐引,是可以……流通的!是可以……买卖的!”


    “你派去的人,他们要做的,就是拿着孤给他们的第一笔启动资金,在扬州,成立一个‘皇家盐业商行’。他们不去贩盐,只做一件事——炒作盐引!”


    “炒……炒作?”马周感觉自己的舌头都打结了。


    “不错!”李承乾冷笑道,“当那些江南的盐商们,还以为可以像以前一样,用低廉的价格,从盐户手中收购私盐时,我们的‘皇家商行’,就要以高出他们一成的价格,大量收购市面上所有的‘盐引’!”


    “我们要让盐引,变成一张张奇货可居的‘金票’!我们要让所有人都知道,没有盐引,他们手中的盐,就是一堆毫无价值的白沙,一斤也运不出盐场!”


    “如此一来,会发生什么?”


    李承乾看着马周,循循善诱。


    马周的额头,冒出了冷汗。


    顺着太子的思路想下去,一个可怕的,却又无比清晰的画面,出现在他的脑海中。


    “如此一来……那些没有‘盐引’的私盐贩子,将血本无归!而那些手握重金,却买不到盐引的盐商大贾,将被迫以更高的价格,从……从我们的‘皇家商行’手中,购买盐引!”


    “而我们……则可以坐地起价,操控整个江南盐市的……命脉!”


    “完全正确。”李承乾打了个响指。


    “这,就是孤要送给江南那帮人的……一份大礼。”


    “他们不是喜欢玩钱吗?孤,就陪他们玩一场更大的!”


    “孤要用他们最引以为傲的‘资本’,来堂堂正正地,击垮他们!将他们吞进肚里的,连本带利,都给孤吐出来!”


    马周看着眼前这位太子殿下,只觉得一股寒气,从心底升起。


    他终于明白,太子殿下那句“泄火”是什么意思了。


    清河崔氏那次刺杀,彻底激怒了这头潜伏的巨龙。


    而龙之怒火,将要焚烧的,是整个江南!


    用一把名为“盐引”的刀,狠狠地,插进大唐经济最肥美,也最腐烂的心脏里!


    “殿下……此计,太过凶险。稍有不慎,便可能引发江南经济的巨大动荡,甚至……激起民变!”马周还是忍不住,说出了自己的担忧。


    “所以,才要你,派最可靠的人去。”李承乾的眼神,变得无比严肃。


    “告诉他们,此事,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孤给他们钱,给他们权,给他们……孤这个太子的,全力支持!”


    “孤要他们,在三个月内,让江南所有与私盐有关的世家、豪族、帮派,要么……跪在孤的面前,献上他们所有的财富,换取一张活命的‘盐引’。”


    “要么……就让他们,在那堆积如山的私盐上,全家一起,化为齑粉!”


    “去吧,告诉孤的‘商人们’,这把刀,孤已经递给他们了。如何把它插得最深,最准,最狠,就看他们的本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