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0章 到家
第220章 到家
麻将桌上的牌局戛然而止,瓜子花生僵在半空,张大嘴忘了嚼;
追逐的孩子们瞬间定格,小脑袋猛地扭向入口方向,黑亮的眼睛里映出一个前所未有的、无法理解的庞大存在;
棋牌老头下意识地扶了扶滑到鼻尖的老花镜,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x_i/n^r′c*y_.^c-o¨m′
楼上各家各户的窗户,如同被无形的手依次推开,更多的脑袋探出来,伴随着压抑不住的惊呼:
“哎哟喂!啥东西开进来了?好像是老怀家儿子回来了,去年我记得他就是开着这辆车回来的!”
“我的老天!坦克开咱小区干嘛?!老怀家的不是退伍了吗?”
“什么坦克!这是房车!看着像……像拉矿的大卡车改的。”
“哪家小子作死?弄这么个大家伙进来!路都堵死了!”
“行了行了,你那酸劲省省吧,见不得老怀家过好日子啊?!”
怀礼辉没有理会这些几乎要将车玻璃穿透的灼热目光,他全部的心神都放在了停车上。
楼下大空地停车场,那个被物业划出来、平时停辆大货车的车位,在“铁牛”庞大的身躯面前显得如此局促和可笑。
他像一个精密操作巨大工程机械的工程师,方向打得缓慢而沉重,伴随着轮胎在薄薄积雪覆盖的路面上发出刺耳的摩擦声。¨5-s-c!w¢.¢c\o~m/
前进一点,后退一点,反复调整着车身角度,生怕自己辛辛苦苦洗好的车又蹭了一身灰!
当“铁牛”最终稳稳当当的停在了物业规划的大货车专用车位里,怀礼辉才猛地松了口气,拉上手刹。引擎那持续了两个多小时的、如同巨兽呼吸般沉浑的低吼逐渐熄止,世界……似乎瞬间安静了万分之一个小节。
但这份安静,旋即被更加汹涌的人声潮浪彻底淹没。
怀礼辉的手还扶在冰凉的方向盘上,甚至没来得及解开沉重的安全带。
“辉伢子!!!!”
一声撕心裂肺到变调的呼喊,带着母亲特有的、能穿透一切喧嚣的尖锐力量和浓烈的哭腔,如同一颗投入死水潭的重石,轰然炸响!
单元楼那扇老旧的铁皮门被一股沛然巨力撞开!
发出巨大的“哐当”撞击回音!一道纤瘦矮小的身影几乎是用扑的姿态,踉跄着冲了出来!
脚上那双老旧的棉拖鞋在冰面上滑了一下,整个人向前扑倒。
“妈!”怀礼辉的心脏被狠狠攥紧,猛地解开安全带推门跳下。
母亲王淑芬根本顾不上跌倒的狼狈,几乎是手脚并用地从冰冷的雪水里撑起身子,全然不顾那瞬间湿透的薄棉裤膝盖和划伤的掌心。-d~i?n\g~x¨s,w?.·c_o′m`她的目标只有一个!她的儿子!那穿着深黑色厚重外套、刚跳下车的挺拔身影!
如同离弦之箭,她再次扑了上来!带着一股拼尽全力的劲道,狠狠撞进了儿子怀里!撞得怀礼辉这个大高个都不由自主地向后退了半步,后背抵在了冰冷坚硬的“铁牛”前轮挡泥板上。
“辉伢子!我的辉伢子!你可算回来了!盼死妈了!盼得妈心肝肺都要碎了啊!!”王淑芬死死抱住儿子魁梧结实的腰背,像溺水的人抓住唯一的浮木。
那双常年操劳、浸透了油烟和洗衣粉的手,此刻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力量,十指深深掐进怀礼辉臂弯的羽绒袄里,粗糙刺人的指尖几乎隔着衣服嵌入他的皮肉。
她甚至踮起脚,努力地昂着头,浑浊滚烫的泪水瞬间模糊了她沟壑纵横的脸庞,冲刷着她脸上因为极度激动泛起的病态红晕。
那眼神贪婪得如同饥饿的母兽,在怀礼辉的脸上、身上疯狂地上下梭巡!像是要用目光一寸寸确认,这是不是她朝思暮想的骨肉,是不是一个幻觉!
“黑了!瘦了!你看看你这脸!”她的眼泪汹涌得如同溃堤的洪水,粗糙带着茧子、冰冷又滚烫的指尖颤抖地抚向儿子突出的颧骨,显得格外刺眼。
“这造的是什么孽啊我那会儿……这得瘦了多少斤……是不是吃不饱?是不是穿不暖?那边冷的吓死人我听说了的……”她语无伦次,哭得几乎背过气去,每一个字都像带着钩子,钩扯着怀礼辉心底最柔软也最愧疚的那块地方。
这时,单元门廊下那片昏黄的灯光里,浮现出父亲怀远山那高大、却明显佝偻了些的轮廓。
他没有扑出来,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如同一块被岁月风雨侵蚀得更加斑驳,
却依旧固执地矗立在原地的山岩。
他那张被风吹雨打、再加上劣质烟草常年熏染的黝黑脸庞,此刻像一张紧绷的皮革。他习惯性地板着,嘴角用力抿住往下撇,试图维持着这个北方汉子一家之主那惯常的、刻进骨血里的深沉克制。
但那双阅尽了沧桑、平日里显得有些枯寂浑浊的眼睛里,此刻却如同投入了火星的干柴堆,燃烧着一种无声而又惊心动魄的情绪。
里面有面对儿子归来的巨大惊喜,有看向“铁牛”那钢铁巨兽的深沉不解(怎么又把这个大家伙开回来了,去年开回来炫耀一下还能理解,今年这是图什么?)。
还有对老伴失态哭嚎的轻微不满(“在门口哭什么嚎人!”),但最终,所有汹涌杂糅的情感,如同被千山之重压进了深潭底下,在那双眼睛深处沉淀下最坚硬、最朴实的东西——一种足以让漂泊的船锚定的安心。
他看着儿子被老伴死死抱住、手足无措又心疼不己的样子,看着那头占据了大半个路面、仿佛把隔壁单元楼墙壁都映衬得矮了一截的庞大绿色太拖拉。
他喉结用力地滚动了一下,仿佛有什么坚硬的东西堵在那里。然后,他把嘴里吸了剩下半截、快要烧到滤嘴的普皖烟狠狠吐在地上,残留的烟丝冒着最后的红光,被他那同样沾满机油味(那是他自己那辆老旧“五菱荣光”面包车的机油)又混着泥土味的厚重解放鞋底碾得粉碎。
他什么也没问,什么也没说。只是迈开大步,穿过寒风,走到母子俩身旁。
“回来…就好!”
怀远山低沉沙哑的嗓音响起,如同砂石摩擦,带着皖北平原汉子特有的沉浑,每一个字都像用尽全身力气从胸腔深处挤压出来,凝练、沉重、千钧万钧。
他说着,抬起他那蒲扇般、骨节粗大、布满裂纹和老茧、同样带着机油和泥土味道的大手,带着一种不容置疑、仿佛能拍碎巨石的力量,“砰!”的一声,重重落在怀礼辉同样结实的后背上!
这一下!力道之大,拍得怀礼辉高大的身体猛地一震!也拍得母亲王淑芬的哭声骤然停滞。
更像是重重拍在了怀礼辉那颗经历过冻土的严寒、硝烟的恐惧、各种不怀好意的威胁下提心吊胆一整年的心脏上。
一股难以言喻的、滚烫无比的热流,从被拍打的后心窝瞬间爆炸般滚向西肢百骸,首冲天灵盖。那横亘在异乡与故土之间、冰封了他情绪许久的最后一道坚固堤坝,仿佛在这只属于父亲的手掌落下的瞬间,彻底决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