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红莲业火
之后好几段细碎短暂的回忆,都没能给闻朝意提供太多的信息。
从初夏至深秋,一幕幕,皆是奚夫人与裴秋水相处的点滴,温馨宁静,不似主仆,倒像姐妹。
有清晨,有午后,也有夜晚。
在屋中,在庭院,亦在集市。
若非得找出某个相似点,那便只有,每一段回忆中,裴秋水都会给奚夫人带去些吃食。
转瞬间四五个月过去,奚夫人从小腹微隆,到了快要临盆。
但很怪异的是,她的身形却逐渐枯瘦下去,从神采奕奕面色红润,逐渐变得病病恹恹弱不胜衣。
像是有某种东西,在无形且缓慢地窃取着她的气血与精力。
到临盆在即时,那具形如枯槁的身体上,唯一丰满圆润的,就只有高挺的肚子了。
这也使得奚府中心怀嫉妒者,编造出毫无底线的传闻,说那即将出世的孩子,魂相乃是罪大恶极的不祥之人,才会在尚未睁眼前,就克病自己的母亲。
这一幕结束于病榻间,裴秋水一匙一匙地给夫人喂着安胎的药汤,带着哭腔的嘀咕着:“您会好起来的,别听她们胡说八道。”
闻朝意于心不忍的轻阖了一下眼,在心中唤道:“二爷。”
奚醉仍旧是过了片刻才回应,气息急促,声音低哑,混在琴音与剑啸中,模糊不清:“嗯,我……在听,也在看。”
闻朝意不知对方是如何做到一心二用的,但可以确定的是,奚醉此时应该又添了新的伤,状态不算太好。
他其实不想奚醉听这些,不想奚醉认为奚夫人是因自己而死。
但他也不想阻止。
不想奚醉连多看一眼生母的权利,都没有。
***
黑暗散尽,下一幕来得非常突然。
深夜,奚府中灯火通明,产房外的长廊上,挤满了佣人和女眷。
为首的是位身材魁梧的中年男性,周身的江湖气很重,右侧嘴角有一道向下的疤,更是添了几分狠厉与匪气,看起来十分不好接近。
闻朝意看过师兄们拿回来的画像,此人应就是大名鼎鼎的京城首富,奚家家主,奚骛。
放眼望去,满长廊的人,表情各异,各怀心思,没有一个显得放松平静。
随着产房的门被接生婆推开,所有的目光,都聚集在她怀里那个小小的襁褓中。
襁褓中的孩子并不哭,却不是因为状态不好,一双黑眸微睁着,五官既不像奚夫人,也不似奚家主。
“不好,”奚家主身旁一个修道者打扮的男人低声道,“此子魂相混沌不祥,乃是天生邪魔之相!奚夫人恐怕凶多吉少!”
像是回应他一般,产房中忽地传来了裴秋水撕心裂肺的哭声:“夫人!夫人您别睡啊!您在出血,您不能睡……”
府内有郎中听到此处想要上前,被奚家主以手势阻止,犹豫再三,还是退了下去。
于是没人敢再进入产房,接生婆将孩子交给了奶娘,直至离开偏院,那孩子仍旧努力地想要再扭头看一眼房内。
他不知道,他奄奄一息的生母,也偏着头,朝着院外,浑浊的病目,始终不肯彻底闭上。
屋中只剩下她与裴秋水,无论裴秋水如何哀求,都不曾有人再进来看一眼夫人。
直到奚夫人以哑得几乎无法出声的嗓音,喊了句:“秋水……”
“夫人?”
“别难过,是我命薄……是兰家势微……”
奚夫人的声音已弱不可闻,几乎只能听得见气息声,却像是用上了所有的力气,甚至无法说成连贯的句子,断断续续。
“你日后……想办法,离开奚家……”
“我不走,”裴秋水抽泣道,“我走了,两位少爷怎么办?”
“你说,奚家……见不得光……可我,无力左右……除非世间,真有……红莲……业火……”
那双浑浊的病目终是黯了下去,房中再无虚弱的气息声,只剩下裴秋水肝胆俱裂的哭喊。
黑暗再次浮现,闻朝意默了许久,没舍得喊奚醉一声。
故而他也听不到,看不见,柳家院中,非衣在孤鹰的掩护里,落下了最后一块阵石,连接着数不清的红纸人的琴弦,紧绷到发出震耳的哀鸣。
阵中红莲业火无端而起,猎猎的,像是悲泣,也像是迟到了二十七年的悼言。
这世间真有红莲业火,只是她,已不在世间。***
闻朝意以为,这会是封存于罐中回忆的最后一幕,但画面一转,又是奚家某座庭院中。
裴秋水应是刚外出归来,路过窗旁时,听闻院中有不甚熟悉的响动,便谨慎地停了步子。
只听屋中有人低语道:“那个叫裴秋水的丫鬟,是不是知道得太多了?”
裴秋水心下一惊,赶忙从袖中摸出一张符来。
那符闻朝意认识,乃是问君山独有的隐迹符,使用后隐去自身身形与气息,可维持两刻钟。
隐迹的效果好坏由画符者的修为来决定,故而一张好的隐迹符价值千金。
当然也不是问君山上所有的修道者都能画出的,会此符者,除了天赋极佳的符修,就只有曾经的几位傀修了。
裴秋水手中的这张,应是闻晟的手笔。
果不其然,屋中另一个声音道:“你以为我想留着她吗?仙门里那个叫闻晟的傀修,对她青睐有加,我若是暗中将其解决掉,闻晟岂不就知道了骨香一事?”
这声音粗糙中带着狠戾与高傲,应是来自奚家主本人。
裴秋水仗着隐迹符的效果,小心翼翼地朝屋中看去,就见奚家主与一个刚来府中不久的管事,围在未满半岁的二少爷床边,不知打着什么主意。
闻朝意看到此处一愣,屋中管事,正是被越空山以禁术割喉于闹市中的那个。
管事听家主如是说,还有些惊讶:“闻晟不知骨香?那他来奚家作何?”
“原是来找李裕鎏道长有些事情,结果一眼看中了那个名叫裴秋水的丫鬟,对她穷追不舍,时不时就找借口来奚家,”奚家主皮笑肉不笑道,“你刚来此,切记小心行事,问君山上,也不是所有人都知晓和参与了骨香的。”
“是,是,属下记住了,”年轻的管事赶忙点头,“您吩咐的,调查兰家的事情,已经办妥,没想到他们会如此大胆,将长女嫁入奚家,竟是为了窃取骨香的配方。”
“她那么想要骨香的配方,给她尝八重骨香,她却吃不出来,哈哈哈哈。”
奚家主狞笑着,仿佛口中所说并非亡妻,而是某个不共戴天的仇人。
管事也跟着笑了起来:“裴秋水那个丫鬟也是够蠢的,以为她亲手做的吃食,别人就没法下毒,殊不知八重骨香,被一点点掺入每日提供给她的食材原料中,再由她亲手,送到了夫人面前。”
窗外窃听的裴秋水屏着呼吸,瞳孔震颤,身形不自主地晃动了数下,扶着窗台的指尖握到泛白,指甲深陷入木框中,却浑然不知疼痛。
她应是想不顾一切地冲进去,同里面那两个恶徒拼命,最终却还是忍下了。
绝无可能是两人的对手不说,若是连累了屋中不足半岁的二少爷,她该如何有脸面对故去的夫人。
屋内的对话仍在继续,奚家主嗤笑道:“她也是有点用的,若不是她身上那块家传的玉佩,记载了半页灵药配方,又如何能练出这前所未有的九重骨香?”
他边说着,便将一个黑瓷罐从怀中摸了出来,拿起乳娘落在床边的小碗,便管家道:“弄点温水过来。”
“那也是您手段高明,”管事边忙活边奉承道,“若非您勘破将其浸于冰水中,再以曦光照之的秘法,谁又能知道,小小的一块玉佩中,竟藏着这么大的宝贝?”
“可惜,”奚家中摇了摇头,“这玉佩应是一对,我听说裴秋水有个弟弟,在抓捕过程中下落不明,另一半配方,应在他身上。”
温水被管事盛了过来,一匙轻浇在瓷罐里,化开膏体,倒入小碗中,又加入三四匙,搅匀做乳白色汤状,捧在奚家主手中。
“把他抱起来。”奚家主用下巴指了指小木床中,早已被吵醒的二少爷。
管事伸手,安静躺着的小奚醉却突然偏头,一口咬在他的手指上。
“嘶!这小东西挺凶!”管事自是不惧他,将其粗糙地抱起来,用力掰开了下巴。
“呵,”奚家主冷笑了一声,“那就让他尝尝他娘亲的味道吧,李道长说,母体若能在孕时炼化骨香,其子承住骨香的可能性,远高于寻常炉鼎,兰家也真是舍得,将这么适合做炉鼎的长女,白送给我。”
眼前的画面忽地震荡起来,应是作为回忆主人的裴秋水,无法接受这样的事实,因极致的愤怒而感到眩晕和难以自持。
闻朝意亦是同样愤怒,以二人对话中的内容分析,兰家实则同样想要抵制骨香,却因势微,不得不将长女兰露嫁入奚家,以期望她能窃取配方,或与配方相关的线索。
兰露从一开始就知晓骨香一事,才会对身为裴家遗孤的裴秋水照顾有加,但又不想其卷入纷争,故而从未明说过自己背负的一切。
奈何奚骛将骨香藏得实在太好,她为其生下两子,都未能寻得半点线索,反被奚骛暗算,于孕中一点点服下了八重骨香。
奚骛娶她,也是从一开始就看中了她的体质,想要以她来实验,李道长的假说。
留下长子奚醒,是为了奚家不绝后,至于次子奚醉,从兰露怀上他的那一刻起,就是被当做九重香器皿看待的。
他的出世注定了母亲的死亡,他也注定会被奚骛喂下,由母亲炼化而成的,九重骨香。
她说:“除非世间,真有红莲业火……”
回忆突然坍塌崩裂,连带着整个枯地,摇晃震颤,仿佛一座被人连根拔起的巨木。
魂相回归身体,闻朝意惊得睁开双眼,见到了铺天盖地,好似没有尽头的熊熊业火,覆盖了一切。
像是无尽的怒与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