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章·枫林（二）
要说在魔境中见到两个一模一样的人，倒也并不奇怪。
无非是境主入了属于自己的魔境，一为境主本人，二为堕道成魔时留下的幻相。
倘若留境时魔念过深，怨气太重，其幻相裹着邪祟，成了境魔，确也有几分棘手。
但以奚醉的修为，又怎可能分不清正主与境魔？
通过折返回来，纳入经脉中的威压，他能明确地感知到，两个越空山的能力是相差无几的。
“怎会如此？”闻朝意与众人一同赶到了奚醉身边，不解道，“越空山掠走小乌做什么？”
奚醉已将自己的水囊递给了兄长。
奚醒猛灌几口后，哑声道：“我追入蜃窟后，一路尾随到此境中，远远地听到越空山，同一名修道者模样的年轻男子说，小乌的肉身与魂相，最适合做人傀！”
人傀，这二字立刻激怒了在场的三位护法。
白护法破口大骂道：“这厮竟还在做这般畜生不如的勾当！”
“别急，先别急，”洛开霁道，“据当年的调查来看，越空山杀人制傀，是通过精挑细选和周密计划的。被选中的‘傀身’，也并非杀掉，拘魂，再控制那般简单，需得禁食禁水三日，再泡入药汤内数天，使得肉身能够死后不腐，方杀之。”
奚醒听得仔细，眼神也逐渐亮了起来：“你的意思是，小乌还没死？”
即便没死，恐怕也已命悬一线，奚醉心道。
方才以威压探查枫林时，并未捕捉到属于小乌的气息，要么是被越空山藏了起来，要么就是奄奄一息，难以发觉。
但这都竟是猜测，奚醉也没说出来让兄长不好受，只承诺道：“我会尽我所能去将他救回来。”
他心知，兄长对小乌的感情，丝毫不亚于他对闻朝意。
闻朝意将自己的吃食分给了奚醒，问道：“大少爷可曾看清那名修道者的相貌？”
“太远了，没法看清，”奚醉努力回忆道，“只依稀听到，越空山喊了他一声‘泠’。我想要靠得再近些，就被越空山发觉，拿不知什么法器与傀儡丝，给困在了这里，至于他们后来去了哪，我也不清楚。”
“果然是蔺泠，”闻朝意喃喃了一句，又分析说，“既然炼傀需要许多日准备时间，越空山应是没能想到我们，或者说那三个长老会这么快使用邪阵才对。”
假设越空山很早以前就知道，三个长老打算将某个东西，从蜃窟运至尘世中。
他反对这一计划，为了阻止，想出了用自己的魔境劫持邪阵的方案，并为之做了许多准备。
在其准备进行至一半时，事情因奚醉闯入问君山救闻朝意，意外发现了被困多年的祁掌门，得到了长老炼香的证据而有了转机。
两千邪魔的围攻，以及其他仙门的介入，使三个长老不得不提前计划，利用邪阵遁入蜃窟。
以至于越空山设置在自己魔境中的劫持术法，提前生效，而越空山与蔺泠准备，未能全部完成。
“这样想来，小乌或许是越空山计划中最重要的一环，”闻朝意道，“他想将小乌炼制成人傀，来对付三个长老。”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小乌刚刚被抓三日，奚醉等人就追着三个长老一同，进入了这个魔境。
但为何是小乌？一名世家大少爷身边的普通暗卫，为何是炼制人傀最佳的人选？
这个问题，恐怕得找到越空山和小乌之后，方才能有结果。
洛开霁道：“按照常理来说，境魔的能力，绝不可能与境主等同。除非是修道者因堕魔而死，死前浓烈的魔念与怨气还未来得及释放，就被拉入魔境中，带着境主未了的心愿和执着，才有可能成为与境主能力相当的境魔。”
可如是一来，死去的境主就将踏入轮回之中，不可能再入自己所留之魔境。
即便像桃娘那般，自缚魂相为境，也不可能做到，在自己的魔境里来去自如。
如若越空山在堕魔时身死，封于大阵中十三载的邪魔，是谁？
如若越空山没死，境中的另一个“越空山”，究竟是境魔，还是什么别的东西？
闻朝意答不上来。
不过他还能推断点别的事情，比如小乌此时究竟在哪个越空山手中。
“既然炼傀需要将人浸入药汤内，越空山应是有一片专门的地点，用来做这类事情，”闻朝意道，“洛前辈，当年调查时，可否发现过大缸或木桶一类，能容成年男子浸泡其中的器皿吗？”
“有，”洛开霁回答得非常肯定，“就在越空山居住的小院附近，有一片木栏围起来的区域，里面放着三十来口极大的陶缸，被我们寻到时，甚至还有受害者奄奄一息地浸在其中。”
闻朝意追问：“大概的方位可曾记得？”
洛开霁仔细分辨了一番，道：“以我们所在的地方为原点，大概是在东南方向。”
“那便对了，”奚醉擡手，将困住兄长的法器与傀儡丝彻底损毁，道，“两个越空山，一个停留在东南方向，另一个朝西面追逐三个长老去了，奇怪的是，我并没有发现蔺泠的踪迹。”
当务之急是救下小乌，对于蔺泠的去向，奚醉也没有过多的纠结。
他起身道：“有劳洛前辈引路，寻得越空山曾居住的小院。璞璞和孤鹰与我同去，其他人留在原地等候，对了，非衣先生医术精湛，以防万一，可否随我们一同前往？”
“没问题。”非衣回答得尤为痛快。
奚醒当然也想随着他们去救小乌，但三个日夜不曾进食与休息，体力早已透支，去了还需奚醉分心保护，实属添乱。
余下几位则是迅速接受了这个安排，白护法和萧护法向奚醉承诺说：“二爷放心，我们二人，势必保护您的兄长以及几个小辈的安危。”
“辛苦。”
奚醉轻点了一下头，算是谢过，而后御气携着闻朝意一同，随洛开霁往东南方赶去。
***
位于东南的小院，几乎是与三个长老逃离的方向背道而驰。
一路上奚醉都没再收起威压，探寻着长老去向的同时，也明确地告知越空山，魔君入了他的境中。
他行事向来低调，鲜少如此张狂不羁，从各仙门评价，以及不杀无辜之人的态度上，都能轻易看出。
是越空山一而再再而三挑战他的底线，先是毫无理由地杀了他的下属，而后伤了他的兄长，掠走了兄长的暗卫。
那就别怪他不客气了。
三四里路距离，以奚醉的修行全速赶赴，也不过只是转瞬之间。
自然生长的枫树林很快就有了变化，远处一大片区域，都能看出人为修整的痕迹。
“就是这儿，果然没记错，”洛开霁道，“发现大片陶缸的地方，在小院更南面一点的地方。”
他说着，想要朝南面调转方向，却被奚醉拦了一下。
十多道比蚕丝还细的无色丝线，裹挟着极强的魔气，迎面袭来。
奚醉长剑出鞘，挥斩过去，撞上丝线后，竟是发出了切割金石般的声响。
刺耳的噪声中，有个年轻又高傲的声音说着：“好剑！魔君殿下到访，越某受宠若惊，特来拜会。”
闻朝意闻声擡眸，就见不远处小院屋檐上，站了个高大的身影。
此人一袭暗色劲装，面容不过二三十岁模样，却是一头银丝，以发冠束做马尾，应是为方便活动，接近发尾处，又被红绸随意绑了几道。
看上去，像是随性洒脱之辈，不拘于世俗礼法。
一双眸子很亮，下垂的眼尾显出几分薄情与淡漠，打量奚醉时，下意识地紧皱着眉，眼中却并不是狠毒与杀戮。
单从面相上来看，不似奸邪歹人，但闻朝意认得他，五六岁时匆匆的几个过面，令他记住了，这位傀修大师兄的模样。
“越空山，”奚醉震了一下剑刃上缠绕的丝线，冷声道，“把你抢走的人交出来，本座破例饶你一命。”
对方饶有兴趣地看着他，手中把玩着一枚精致的木人：“弄出这么大的架势，我还以为，新的魔君有多厉害呢？今日一见，原来是个嘴上无毛的小子，想要人？自己来抢罢。”
闻朝意一愣。
据他所知，越空山是见过奚醉的，否则奚醉又如何偷师傀儡秘法，教他入门之术。
面前这位与十三年前的越空山长得一模一样，唯独一头青丝成了白发，许是入魔所致。
对方打量奚醉的目光，以及跃跃欲试的语气，不像是演出来的。
依此推理，这位并非是真正的越空山，而是十三年前，越空山堕道时所产生的境魔。
闻朝意将自己的推测，通过意识连接，偷偷告知了奚醉。
奚醉回应道：“他很强，比十三年前，在魔界与我交手的那个越空山还要强。”
可是十三年前与奚醉交手的越空山，已是堕魔留境之后。
面前的境魔不曾见过奚醉，只从威压上判断出了他的魔君身份，也能够证明这一点。
就如洛开霁所说，境主还在世时，不可能产生能力与之相当的境魔。
除非……
“除非越空山当年真的死了。”
这是闻朝意能想到的，唯一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