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四章·雷鸣四野
层层叠叠的丝线抽出剥开后，陶缸原本的模样，终是逐渐呈现在了闻朝意面前。
非常普通的缸体，沉重结实，造型随意，外壁粗糙，看上去，与尘世中用以腌酸菜的器皿，并无太多区别。
只不过外壁四方，贴着四张朱笔画成的离火符，用以不断加热着缸内药汤。
闻朝意只瞥了一眼，便认出符文的走向与蔺泠的习惯完全一致。
“很强的灵气，”孤鹰捏住符纸一角，蓄力修为，腕子一抖，将其揭了下来，“越空山成魔之后，仍旧能够自如施展仙术。蔺泠更有意思，拘魂役尸后，竟并未堕道。”
丝线的牵扯减弱后，小乌被孤鹰与非衣二人合力托举出药汤中。
只不过小腿与脚踝处的丝线仍未解除，不得不由非衣抱着，方便闻朝意救治。
闻朝意手下的动作早已熟练，却依旧不敢掉以轻心，小心翼翼将小乌腿部的丝线抽出后，才道：“阿醉之前同我讲过，堕道者仍能施展仙术，往往是因为还未负初心。”
修道者虽皆为寻道成仙，但每人心中的执念各不相同。
不负初心者，因不曾违背心中的道，即便成魔，亦在修道，能施展仙门术法，就也不算奇怪了。
只是，蔺泠与越空山心中的“道”，究竟又是什么？
闻朝意看着那四张被孤鹰撕下的离火符，没来由地想起，与蔺泠同去照月楼那日，对方特地为他准备的狐裘，以及压在馄饨碗下方的同款符纸。
大约是看到小仙修的神情有些低落，非衣换了个话题，开玩笑道：“你那龙傀，吃了这么多染了外人鲜血的丝线，不会叛变吧？”
闻朝意从未听说过这种可能，不过还是认真思考道：“我没有给它过多的灵气，即便叛变了，也很容易被我新捏出的傀儡击溃，再则……”
他想说再则，此境不知何时就会破除，灵气不足的龙傀很难随着众人一同，落入蜃窟，或是其它什么地方去，那些染血丝线，基本造不成任何威胁。
却不料话还没出口，枫林远处便传来了十分剧烈的震动。
一时间，枝头的红叶摇曳晃荡，沙沙作响。地上散落的那些，更是扬至半空，或落入周围的空陶缸内，或相互叠压碰撞。
闻朝意所在的这片地方，有孤鹰落下的禁制保护，感觉不算太强烈。
与此同时，意识中传来了奚醉的喊声：“我通过散于境中的威压感觉到，境的最西端有剧烈的修为波动，从术法痕迹来看，应是越空山追上了三个长老，并产生了正面冲突。”
“他一个人，”闻朝意迟疑道，“能打得过三个长老吗？”
奚醉回答说：“道理上，即便加上蔺泠，也是打不过三个长老的，除非他们还藏着什么手段。”
作为傀修大师兄，越空山最擅长也最厉害的手段，当然是役使傀儡。
据江湖八卦记载，他在论剑峰上闻名天下的一战，正是与蔺泠决裂的第二年。
故有调侃曰：修侣会影响出招的速度，修行第一步，便是挥剑斩情缘。
不过，在越空山炼尸一事败露后，知情者也纷纷猜到了，使得他的修行，在短短一年间忽地提升数倍的，应就是他所施展的禁术。
从于蔺泠决裂，到炼尸败露，期间几年时间，是越空山最为巅峰的时期。
他的强大除了自身对于秘法的修习外，很大一部分来源于人傀的加持。
也正因如此，那些因慕强而追捧于他的江湖人士，才会在知情后，憎恨愤怒到恨不得能亲手取他首级。
炼尸制傀的禁术使他闻名天下，也使他万劫不复。
但他一开始的目的，似乎就不是为了闻名天下。
从于问君境中得到秘法，到赶走蔺泠，暗中炼尸，越空山早在二十余年前，就打算用人傀来对付炼制骨香者。
如今他的计划尚未达成，却遭打断，“最适合的人傀”也被发现并救出。
闻朝意实在想不出，他还能有什么后手。
“除非，蔺泠那边还有不一样的计划和打算。”
“我也是这么认为的，”奚醉道，“此境中设置了劫持术法，出口由越空山来看守，并不奇怪。但炼尸这么重要的事情，却是由一个境魔来看守，也许可以证明，蔺泠必须离开此地去做的事情，比越空山的计划更加厉害或完善。”
闻朝意猜不透这两位大师兄的想法，还想再说些什么，整个枫林的地面，又猛地震了好几下。
“三位护法的行踪被他们发觉了，不得已也加入了战斗，”奚醉道，“三方势力中，落单的越空山最为劣势，他随时可能会将境魔调走，或是役使境魔自毁，毕竟境魔的能量，已经被我消耗得所剩无几了。”
为了不妨碍闻朝意对小乌的救治，奚醉并未将自己的视野同步给他。
故而小仙修也没能见到，十多个“蔺泠”，脑袋、躯干、四肢散落一地的可怕情形。
小乌的脚踝处，还剩下最后两道丝线，闻朝意略有些犹豫，害怕会有突如其来的震动，使得救治半途而废。
孤鹰见状，又落下了数道禁制。
非衣也以全数修为，护住并固定了小乌的身体，道：“继续抽，即便线断了，也比境破后，他因这么点仅剩的修为连接，被一同拉入冥府强得多。”
闻朝意明白他说得有理，咬了咬牙，继续抽线。
专注的同时，向奚醉问道：“既然越空山不是长老的对手，作为境主，他明明可以在长老被劫持入境后躲藏起来，为何却主动追寻，甚至将他们‘赶’去了境的西端？”
“好问题，”奚醉道，“让我分析的话，首先，在长老刚被劫持入境的那一小段时间里，守在出口处的越空山，绝不会知道，会有十多名仙修，伙同四十余名邪魔，追着三个长老，通过邪阵一同来到这个境里。”
于是在当时的越空山看来，他并非是独自守境。
境魔作为他的傀儡，同时也是十三年前鼎盛时期的自己，虽无人傀能够役使，携带的十二只人偶，也能在长老手中，撑过一段时间。
又一根丝线被完美抽出，闻朝意小小地松了一口气，又问：“他想拖延时间，等到蔺泠回来？还是说……”
剧烈的震动再次席卷过整个魔境，不知是哪一方使用了要命的法器，浓烈的阴怨一瞬间布满枫林。
天色毫无预兆地暗了下去，修为相互击撞着，发出了雷鸣般振聋发聩的巨响。
远处的柳雾和高胜鹤，与初九兰流照两名邪魔一同，落下结界，保护因受伤和饥饿而力竭的奚大少爷。
原本努力拖延着境魔的奚醉，忽地还剑入鞘，擡臂至胸前，徒手夺过向他袭来的丝线，十指一拢，竟是将仅剩的那只紫衣人偶，拉至了自己跟前。
紫衣“蔺泠”的动作顿了片刻，忽地一擡手中的骨刃，向境魔刺去。
“你！”境魔大骇，“你会夺傀之术？！不可能！这是秘法中最难的术法之一！早已失传！”
“很难吗？”奚醉轻描淡写道，“有幸看过一眼秘籍，头一次尝试，不太熟练，也没什么天赋，没法从越空山手中把你夺过来，但夺你手中最后一只人偶，还是没问题的。”
他说着，也不再与对方纠缠，役使人偶阻拦住境魔之后，便一个闪身，向闻朝意所在的地方赶去。
以孤鹰与非衣的修为，不可能将遮天蔽日的阴怨全数屏蔽在外。
小乌虽已被擡出陶缸，却始终昏迷不醒，状态极差，很可能受邪祟侵蚀。
四周剩余的空缸，早已被震荡与强烈的修为冲击所击碎，那枚陶片相互碰撞着，发出了尤为刺耳的声响。
闻朝意不善禁制结界等术，难以借奚醉的修为保护小乌，正焦急着，熟悉的身影便落到了眼前。
随之而来的，还有三道极为坚韧密封的结界。
“抽线，快！”奚醉道，“长老使用了上古法器，这个境要承不住了，即便越空山不役使境魔自毁，一炷香时间内，境也会被阴怨冲毁。”
闻朝意听罢也不再犹豫，扣着小乌裸露的脚踝，依照之前的方法，开始抽最后一根丝线。
他尽可能地用上了最快也最稳的手法，即便贴身衣物早已被汗水浸透，即便结界也无法阻挡修为碰撞时产生的，震耳欲聋的雷鸣。
可是，谁也没能想到，处于上风的长老，突然又使用了一枚新的法器。
无法估量的邪怨喷涌而出，生生将本就不太结实的魔境西侧，震开了一道裂口。
天空好似被是被敲碎的玉盘，巨大的裂纹从受击处，飞速向外延伸，眨眼之间，覆盖了整片枫林。
比夜色还浓重的黑，自天裂挤入了魔境之中，入窟时那种陷入泥沼的错觉，再一次袭来。
闻朝意没时间去仔细地感受这一切，他手中紧握着染血的丝线，借着最后的一点光亮，将最后一小截抽离了小乌的经脉。
而后，视线与意识，陷入了无尽的黑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