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六章·阴雨
纵使闻朝意万分焦急，境中的景象，也没有丝毫的改变。
奚醉也并不认识奚府西面的路，只能凭借着自身散出的修为，辨认前方通往何处。
见闻朝意有些心神不宁，随意找了个话题道：“想不想知道，我是如何辨别出，此境中的景象，来自奚府三十多年前的？”
闻朝意与他并肩走在伞下，思考道：“方才途经主宅附近，见到屋中放有金银、珠宝、布匹若干，装于红箱内，贴着双囍，应是聘礼？”
娶妾自然无需如此大张旗鼓，既然奚骛是在续弦之前，便搬入了如今的奚府中，这样东西，应是为迎娶兰露所准备的。
“嗯，”奚醉轻点了一下头，冷笑道，“我没想到，这畜生在大婚前夕，仍不忘了炼香一事。”
那可真是，为了炼制骨香呕心沥血啊，闻朝意心想。
但如若不是奚府夜以继日的炼香，又怎会于兰露怀有身孕时，偷偷在她的饮食中，掺入八重骨香呢？
奚醉又道：“我感境中幻相，还需等待片刻方能上演，你若是走累了，可以在连廊中坐下休息片刻。”
此处已接近女眷居住的区域，景色华美宁静。
朱色的连廊盖着青瓦，自嶙峋的假山与葱郁的芳丛中经过，映着微雨，别有几番绮丽。
远处，涟漪四起的清湖中停了只画舫，沿边点水的轻纱被风扬起，似美人低昂的锦袖。
再往前，顺着湖上拱桥望去，曲径通幽处，便是二人欲寻之地。
安逸幻丽，如画中之境，不似人间。
也难怪传闻有官员调侃，奚府中的景色，比皇宫里都要绝美自如三分。
只不过，闻朝意直觉，奚醉并不喜欢眼前所见的这些，反而显得有些兴趣缺缺。
或许是因为此境过于久远，兰露尚未过门，奚醉无法借着幻相，再见一眼自己的生母。
也或许是由于，他知道这片比画还美的区域里，关的都是一群什么样的可怜人。
“不累，”闻朝意回答说，“这才走了多久，不过，此境还需等待片刻是要等多久？等到天亮吗？”
“等到雨停，”奚醉说，“可能是雨中发生了什么变故，雨停时才被人发觉，留下了这段残念。”
闻朝意望了一眼连廊外的天色，灰中泛着青，阴沉压抑，不像是一时半会儿能变得晴朗的样子。
他想了想：“这个困境中的时间过得特别慢？如果我们一干人等，纷纷落入了不同的奚府境中，每个人感到的时间流速，是否都不相同？”
奚醉认真道：“理论上是的，假设我们自身感觉在此境中需待上两个时辰，但境中幻相仅过去了半个时辰甚至更短的话，外界尘世里，就也只过去了半个时辰。”
于是，如果他们其中，有人落入了时间流速极快的奚府境里，那么闻朝意行路花费的这半个多时辰，可能不过是另一个境中，一扭头一挥手的瞬间。
故而奚醉显得不慌不忙，一是慌也无用，二是此境浪费不了太多时光。
小仙修不肯停下来休息，奚醉便引着他继续朝前走去。
实际上这么点路程，若御气而行，不过眨眼之间，但二人想看看沿路是否能寻到些线索，毕竟修为只能探寻气息的波动，没法看到回忆里虚相中的内容。
奚家财大气粗，连廊也建得宽敞大气，细雨飘不进来，地面干燥平整，倒是也非常好走。
而湖上的拱桥则有些不同，被雨淋湿的台阶略有几分湿滑。
奚醉撑着伞走了几步，不放心道：“用不用我牵着？”
闻朝意失笑道：“阿醉当我是小孩子吗？再过半载，我就到及冠之年了。”
这话题正合奚醉所愿，顺势问道：“及冠就可以成亲了？”
闻朝意一愣，踩到台阶边缘，险些踏空滑倒，被奚醉手疾眼快地搂住。
“不愿意就罢了，”奚醉无奈道，“为何这么大反应？”
“没有，不是……”闻朝意稳住身形，站定在原地，只觉耳根发烫，“我听闻，魔界并无成亲之礼。”
奚醉也不瞒着，如实解释说：“天生魔族，生性浪荡，通常不愿与独一人长相厮守，不过邪魔中亦是权势世家，利益相关的情况下，也有联姻一说。”
这种八卦并未收录入仙门课程，至少问君山是不教的。
闻朝意对此很有些好奇：“这种联姻，更多的应是彰显家族实力，炫耀示威用的吧？”
“自然，但也不乏有青梅竹马真心相爱的世家，”奚醉道，“至于堕道为魔者，许多都沿用了世间礼法，故而魔界也并非没有成亲之礼。”
两人立于湖心处的拱桥上，奚醉单手撑着伞，虚扶着闻朝意，目光温柔地垂着，没有丝毫逼迫的意思。
说来，他与小仙修能独处的时间并不多。
从京城到问君山，总是一次又一次地被迫分别，不见。
他知道不该在这种时候，这种地方，这种话题下。
这不符合世间礼法，不过好在，他只是个堕道邪魔。
他想等一切尘埃落定，却也害怕一切尘埃落定后，闻朝意会回去仙山上，继续求道。
或是天谴还尽，回去冥府，仍做铁面无私的生判。
从最开始的远远看着便好，到非对方不可，再到想和对方天长地久。
世人皆道，邪魔贪心，他心想，的确如此。
他恨奚家，连带着也恨奚府这个地方，但此时置身于奚府境群中时，却有了奇怪的感觉。
那个他第二次进入蜃窟中时，感到自己想要去见的“人”，似乎就在这片涡旋之中，静静地看着他。
看着他二十七年来的成长，也看着他牵着自己心爱的人，一同向前。
令他不禁想要证明点什么，或者说，想要那个“人”为自己见证些什么。
奚醉继续道：“我听闻历代魔君，婚礼皆是隆重盛大的。三书六礼，四聘五金，八擡大轿，十里红妆，都由我来准备，你若还是不愿……我坐彩轿里也行。”
分明是很深情的话题，闻朝意却忽地想起他在桃娘境中，沉着脸，坐于彩轿中的画面。
确是惊为天人，只是初九惊骇到快要昏厥的煞白脸色，实在令人于心不忍。
那还仅是个关卡，若在魔界，堂堂魔君大人凤冠霞帔，红扇遮面，于彩轿中被擡入魔君殿里，万千邪魔，怕是一半都得吓得晕过去，而另一半，则是吓得忘记晕过去。
闻朝意犹豫了一下，没有直接回答，只承诺道：“我肯定不会回仙山了，我所做的一切本就是叛道，何况他们的‘道’，与我心中的原本就不同。至于冥府，我已转世，自然再无牵连。”
这是表明了不会离开对方的意思，奚醉便不再追问，收了手，继续往桥那头缓步走去。
他的小仙修年纪还小，没必要逼得太紧，奚醉心想，婚姻大事，来日方长。
但闻朝意却追了上来，解释说：“等那些歹人伏法后我再回应你，否则，感觉有点……”
有点对不起已逝的先辈，也有点……微妙的不吉利。
像是入京赶考的书生，或赶赴沙场的将士，临行前向心上人深情承诺着，“等我归来，定娶你为妻”，然后便再也没了音讯似的。
都怪高胜鹤，闻朝意心道，他这位师兄，最爱看这一类的画本了。
***
“阿……阿嚏！”
高胜鹤醒来在一间气味相当刺鼻的房间内。
他挣扎着从冰冷粗糙的地面上起身，才发现“房间”一词语有些过于擡举此地，应该换做“地牢”或是“猪圈”更为契合。
这地方逼仄阴暗，没有窗，唯一的光源来自铁门外悬吊的火盆。
布置有些类似于金玉殿下方，那处囚禁过闻朝意的地牢，只是没有黑水，也没有石床，反倒多出了一道猪圈中才有的石槽。
四周弥漫着血液混合着食物腐烂的臭味，高胜鹤忍不住皱着鼻子，想要打出第二个喷嚏，口鼻却忽地被自身后而来的手猛地捂住。
“！”
“别出声，是我，柳雾，”身后的人压低了声音道，“这里有人巡逻，好不容易才把你拖到视线盲区，别弄出太大声音，将他们招惹过来。”
高胜鹤被捂得呼吸困难，只得疯狂点头，示意自己明白。
于是柳雾松开了手，高胜鹤立刻问道：“他们是谁，这是哪里？”
柳雾：“……”
如果非要分散开来，他情愿和话少能力强的高手待在一起，比如奚醉，或者洛开霁，总之不是高胜鹤这个二货。
可惜由不得他来决定，便只能认命解释道：“我也不清楚这是哪里，不过巡逻的十多人，衣着皆与我们在奚府中所见到的护卫相同，故而我猜测，这里是奚家囚禁炉鼎的地牢。”
柳雾作为登长老的眼线，十分熟悉金玉殿下方的地牢，又有修为术法傍身，即便关入陌生牢房中，亦算不上太紧张。
但高胜鹤就不一样了，紧张得要死，惊讶道：“我俩并非炉鼎体质啊，怎会被关入此处？这里还是在蜃窟之中吗？小师弟和二爷去哪了？”
一大串问题问得柳雾头皮发麻，不得不打断道：“小声一点，我也刚醒没多久，还在……”
远处忽地有脚步声，由远及近而来，二人立刻收声，躲藏在了阴影之中。
却听见一名年轻的女子恭敬地说着：“兰姐姐，这一层的巡逻护卫已被妾身和周郎制服，十四名被困亡魂已全数救出。”
“我知道，”这位“姐姐”的声音很是温柔，“境中来了两位阿醒阿醉的朋友，在最里头那间原本空着的牢房中，我得去将他们救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