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七章·杏花

第一百二十七章·杏花

高胜鹤直到被救出猪圈般的牢房,都没能搞清楚状况。

只看出了这两位救自己的“漂亮姐姐”,周身的阴怨之气极重,不像是寻常生人。

倒是柳雾猜了个大概,躬身鞠了一礼,谦逊道:“晚辈斗胆一问,此地为何处?伯母欲将我们二人带去哪里?”

高胜鹤听得目瞪口呆,面前两位女子生得纤细温婉,年纪稍长的那位,看起来也不过是二十五六模样。

即便是修为惊人,一掌拍断了邪气漫溢的铁锁,那招式也是娉娉婷婷如垂柳拂水,怎能喊人家“伯母”呢?!

他借着行礼的动作,朝柳雾一顿挤眉弄眼,成功获得了来自师弟的一枚白眼,和一个噤声的暗示。

要说高胜鹤这人,二归二,却非常听劝,心知柳雾的修为远在他之上,只好收回了目光,憋着满肚子疑惑,静观其变。

女子果真没有因这句“伯母”而发怒,反是朝柳雾笑了一下。

那双凤眼微眯起时,比起奚醉一贯的冷漠凛冽,与奚醒更似几分,儒雅随和中,透着灵动与精明。

“或许你听闻过‘奚有为’这个名字?”女子笑说,“此处是他死前所留之境。”

柳雾在门内号称江湖百事晓,关于京城首富家的八卦,自然不会落下。

据传,奚家家主的本名并非奚骛,身份也并非他自己所宣称的嫡长子。

他原本有个大了半岁的兄长,名曰奚有为,自幼聪慧过人,深受上一代家主喜爱。

却在及冠之年,娶亲当日,莫名其妙地惨死在了通房丫鬟的床上。

彼时奚家还非京城首富,这位奚有为,迎娶的又是名门望族,若是传出去,不仅影响极差,还会与联姻的世家闹僵。

情急之下,上一代家主便想出了个馊主意,让庶子奚无用替他哥哥,入了洞房,娶了世家大小姐为妻。

等联姻世家知晓实情时,生米早已做成了熟饭,即便万般不情愿,也只能吃了这个哑巴亏。

当然,奚家也不敢真的得罪名门望族,对外宣称,与大小姐成婚的正是奚家嫡长子,暴毙家中的那个,才是不受宠的庶子。

奚无用也因此摇身一变,更名为奚骛,不仅得到了奚家祖传的骨香配方与炼制手法,还修炼发展了属于自己的势力,建立商队,将正经货物运往大江南北的同时,也暗中把骨香卖遍了大苍所有不见光的角落。

这段或真或假的传闻,柳雾听过不下二十个版本,其中不乏有人猜测,真正的嫡长子奚有为,当年就是被奚骛暗中弄死的。

其中缘由,最合理的猜测是庶子伙同通房丫头夺权,最离谱的则是,奚骛对世家大小姐一见钟情,不惜弄死自己的兄长,取而代之。

不过无论哪种传闻,至少女子的话证实了,世间的确曾有奚有为这么一号人。

柳雾问:“您的意思是,奚有为的死另有蹊跷?且死前成了境,被心怀鬼胎之人一直留到了如今?”

“倒也没有太多秘密与曲折,”女子退开半步,做了个请的手势,“二位若是信得过我,不如边走边说?”

“那边劳烦伯母带路了。”

柳雾边说着,边私下扯了一把高胜鹤的袖子,示意他跟上。

高二货从未听说过奚府八卦,不知奚有为是何方神圣,听得云里雾里。

女子引着路,却不像要离开地牢,而是朝着更深的地方走去。

她道:“你能随阿醉一同走到此处,应是了解奚家炼香一事,那你可知,奚家自身的血脉,实则便是极好的炉鼎?”

柳雾一愣,张了张嘴,下意识地想回答“不知”,却又想到,奚醒奚醉兄弟二人,皆为炉鼎之身,这么多年,长老用来炼香的孩童,也有不少来自奚家。

那些传闻中无故夭折的奚家幼子,实则皆送往问君山上,做了炉鼎。

女子说:“奚骛身为庶子,本只是上一代家主养在家中的炉鼎,彼时奚家关系不广,骨香难以寻得买家,才使得他活到了二十来岁。”

也许是尚有几分亲情,又或许只是舍不得拿上好的炉鼎,炼制低重骨香,总之奚骛幸运地活到了二十岁。

在机缘巧合下,得知了自己在父亲和兄长眼中,只不过是赚钱的炉鼎。

当年的奚家在京城中不过是个普通商户,势力不大,管制也松散,多的是机会逃离。

去深山老林,或是漠北关外,奚家没必要大费周章,去寻一个不受宠也没派上用场的庶子。

但或许是天性阴毒狠厉,他选择了铤而走险,先暗杀兄长,再迎娶大小姐,然后逼迫上一代家主交出骨香配方,最后将其也一并杀害。

杀兄夺妻,逼父弑父,无恶不作。

“奚有为和上一代家主常年接触骨香,死前都留了境,早年奚骛很害怕遭亡魂报复,请了非常多的修道者做门客和护卫,”女子道,“随着骨香的生意做大,结识到仙门长老,依照对方给出的法子,彻底散了父兄的亡魂,却留下此境,作为藏身之处。”

柳雾跟在她身后,保持着恭敬且安全的距离,问道:“恕晚辈直言,若我猜错无误,您来此才二十七年,是如何知晓,五十多年前的往事的?”

“二十七年,”女子喃喃了一句,“阿醉今年二十七岁了啊,难怪着急成亲。”

柳雾不解,什么成亲?

女子没继续这个话题,道:“既然你猜出了我的身份,也知奚家那些勾当,想必清楚,我是世间唯一一个炼化了八重骨香的炉鼎,虽因此而毙命,却也因死前执念太过,修为化作阴怨,能行走于奚府境群中,不惧奚骛等人。”

她死时,漫天怨恨铺满了整个奚府,却被等着取走九重骨香的登长老制服,通过变阵,将其亡魂收入了蜃窟中的奚府境群内。

可那些长老没想到的是,由于执念太深,又与奚家因果牵连,被关入境群中的她,不似其他亡魂那般,被囚禁于地牢中。

她能够自如穿梭于不同的奚府境,在整个涡旋里,调查过往发生的一切。

二十七年时间,独行于数不清的过往幻相中,从最初的愤怒,逐渐到悲伤,失望,直至麻木。

这种感觉孤独到了极致,她逃不开涡旋,更离不开蜃窟,虽不惧奚骛,却也没法和长老抗衡,于是不止一次地想过自毁魂相。

直到某一日,在蜃窟中距离涡旋极远的位置,感到了一缕莫名熟悉的气息。

来自那个,她只来得及见上一面的小儿子。

“我听二爷说,”柳雾道,“他总共入过蜃窟十二次,只因为直觉有人在等他。”

女子脚下的步子微顿,苦笑道:“可惜我离不开蜃窟,也不能将你们所有人都拉入这同一个境里,也是阿醒和阿醉运气差,落入了离涡旋中心很远的境中。不过好在,最要紧的那位,运气还不错。”

有什么人,是比自己亲生儿子还要紧的?柳雾困惑,又不好直接问出口。

一直跟在女子身旁的另一个姑娘,似乎看出了他的欲言又止,好心解释道:“大少爷身边的那个小暗卫啊,兰姐姐用修为替他疏通了经脉,我们这些被救出的亡魂里,有曾做过郎中的,没法保证他痊愈,但性命绝对是无忧的。”

柳雾这才有机会细看,这位姑娘生得灵动可人,鬓间贴着杏花钿,青丝绾作云髻,清雅脱俗。

却是颈部,靠近下巴位置,有一道相当刺眼的青痕,被衣物挡着,在光线黯淡的地牢之中,若隐若现。

***

与之同时,距离涡旋中心很远的一个奚府境中,稠密的细雨终于是稀疏了些许。

闻朝意随着奚醉一同下了拱桥,沿着青石板铺做的幽径,走入了被芳丛半掩着的庭院之中。

“绯香苑?”奚醉瞥了一眼牌匾,“确是奚骛那厮会喜欢的取名方式。”

闻朝意擡眸,就见面前庭院花草葱郁,颇有春色盎然之景,精致的小楼被重重帘幕遮挡,隔着雨雾,望不真切。

其中最为惹眼的要数一棵红杏,枝丫纤细幽雅,娉婷如女子的身姿,却因无人修剪,春芽探出院墙去,倚着青瓦,分外动人。

树下,红杆支了个秋千,其绳索却不知遗落何处,仅剩下孤零零的杆架下方,一块新漆坐板,葬于满地乱红之中。

“这院子看上去才建成没几年,”闻朝意道,“怎么一副无人打理的模样?”

“许是某个不受宠的可怜女子,所居住的地方,”奚醉分析说,“据我所知,奚骛娶那么多小妾,除了爱好使然,也是希望能多生出几个高重炉鼎来。若是太久都没什么动静,便会舍弃至一旁,甚至作为礼物送给他人。”

在兰露过门之前,奚府中也曾诞生过不少幼子,但毫无意外,皆死于骨香。

直到奚醒出生时,已是中年的奚骛唯恐奚家绝后,才留下了这个嫡长子,至于奚醉,原本自然是打算当作九重炉鼎杀之的。

“即便再不受宠,吃穿用度总归是要提供的,”闻朝意道,“枝叶没人修剪,落花没人打扫,也就罢了,连崭新的秋千,绳索都不翼而飞,就有些奇怪了。”

秋千的红杆和坐板比院中小楼还新了几分,不至于断了绳索,散落一地。

即便遭贼,也不至于偷这般不值钱的东西。

闻朝意上前仔细观察,确认秋千并无被破坏的痕迹,绳索更像是被人为解下来,拿去了别的地方。

这幽苑深院中,会有什么地方需得如此粗壮结实的绳索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