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章·木子

第一百三十章·木子

幻相震荡着,摇晃如骇浪中的孤舟。

奚醉擡手连落了数道禁制,才勉强稳住了所处的这座小楼。

但这并非解法,境中一切,皆是留境者内心的映射。

一旦周郎冲进走廊尽头的房间中,见到眼前这幕景象,该困境就将随着他的情绪一同崩塌。

“有人曾来过这里,我能察觉到房间中,残留着不久之前的术法痕迹,”奚醉道,“璞璞你看,墙角处那个锦囊。”

非常细微的术法痕迹,与入境时所察觉到的波动并不相同。

甚至在这道铁门倾倒之前,奚醉都未能察觉它的存在。

就像是有某个引路人,知晓他可能会来到此处后,迅速又仓促地,在通往其它奚府境的物品上,用修为轻点了一下。

甚至对方,都并未真的来到此处,仅是借着那些因果关联,隔着数不清的境群通道,点题了他一番。

闻朝意顺着他所指的方向望去,房间墙角处,刺绣锦囊上方的束带已被强行扯断,其中包裹的小物件散落了满地。

像是苏姑娘的随身之物,在自缢挣扎时不慎扯断,跌落下来,滚去了角落里。

此时更是随着幻相的晃动,圆溜溜的饰物与瓷瓶,呼噜噜滚了满屋。

闻朝意目力过人,一眼便望见灯架下方卡着的一枚木雕小果,应是仿作枝头脆李,青绿色的,雅致可爱。

“周郎唤苏姑娘做‘杏儿’,”他道,“而我们要寻的是苏姑娘与其弟‘木子’的关联,木子为李,这类开花结果的吉字,常被取为幼子乳名,而锦囊上所绣的金绯鲜果,也印证了这一点。”

即便有禁制作为稳固,二楼的震荡感也尤为强烈。

脚下被铁门砸坏的地面裂纹,不断朝外蔓延伸展着,整个境中的虚相,以小楼为圆点,由远及近,逐一倾落塌陷,化作枯地。

奚醉挥手间又落下了几道术法,道:“你想进去取什么物件出来,就去拿,有我护着,此境绝无可能伤到你。”

魔君大人总是这般,闻朝意心想,自初遇起,一次又一次在危急关头,放任着他大胆甚至跳跃的猜测。

但他并未犹豫,顶着摇晃滚动的杂物,冲入了房间中。

悬于屋梁上的苏姑娘掉得倒是结实,在此般剧烈的震颤中,仅是轻微晃动着。

闻朝意不愿冒犯,小心翼翼地绕过了她,俯下身子,伸手去探卡于灯架下方的木雕。

由于身上还携有包裹,背有琴匣,阻碍了俯身的动作,故而尝试了几次,皆未成功。

好不容易触到了,楼体却十分不应景地猛震了好几下,刚被拽出缝隙的木雕,再次顺着已然倾斜的地面,朝另一个方向滚去。

闻朝意急了,伸手去抓,没留神打翻了灯架。

架上铜灯尚是燃着的,滚烫的灯油即刻倾倒出来,闻朝意一手抓着好不容易得来的木雕,另一只手下意识想去扶,果不其然被烫到了手背。

“嘶——”

烧灼带来的疼痛仅出现了一瞬,铺天盖地的修为便涌入经脉中,凝起一层冰晶,覆在了他的手背上。

原本立于门外画符布阵的奚醉,也立刻闪身进来,将他揽入怀中,带着那枚好不容易到手的李子木雕,落入了崭新的阵法中。

“伸手去接灯油?”奚醉难得有些不满,轻声责备道,“傀修的手有多精贵,你幼时应是也被教导过。”

“我怕灯芯火未熄,会将房间烧毁,”闻朝意狡辩了一句,赶忙撇开话题道,“这是落了个什么阵。”

奚醉回答道:“护身的阵,即便猜测有误,落入蜃窟枯地中,只要自身修为足够,就能借着此阵挣扎逃脱,理论上是根据移星阵,进行的一种反向变化。此阵仙门课程里不会有,江湖上也不会流传。”

闻朝意了然:“你自己琢磨出来的?”

“嗯。”

十八岁那年,他落入蜃窟枯地中,耗空修为挣扎出来时,想出了这么一种阵法。

这东西对于寻常修道者和邪魔而言,没有任何用处,一来没人时常落入枯地里,二来世间修为能与奚醉比较者,屈指可数。

故而不曾传入江湖中,仅作为他自身数次来往于蜃窟中,寻那个想见之人时的护身之法。

“木雕给我,你的手也给我,没被烫伤的那只,”奚醉道,“无论一会儿被形成的通道送去何处,都别松开我。”

闻朝意应了一声,乖乖照做。

即便被下意识挡了一下,未熄的灯芯依旧跌在了地板上,接触到散落的杂物与泼洒的灯油,势不可挡地燃烧了起来。

楼外的幻相已崩塌殆尽,满院的花香与残红,与春雨一同,消失得无影无踪。

周郎的身影自书房中跌跌撞撞地跑了出来,奚醉在这一刻接过闻朝意手中的木雕,向其中注入修为,打开了境群的通道。

红莲业火无端而起,环绕于阵法四周,与灯芯燃起的烈焰,混在了一起。

“烧毁了也挺好的。”奚醉轻声道。

这一回,幻相里的那个周郎,不会再看到令他肝胆俱裂的那一幕了。

闻朝意被他护于怀中,掩着双目,心道,这位看似冷漠孤傲的魔君大人,实则比谁都温柔。

***

落入通道中的体感与通过邪阵初入蜃窟时,没太大不同。

相似的下坠感,无尽的黑暗与死寂,令人难以分辨,通道的终点,究竟是枯地,还是另一个奚府境。

奚醉大抵是担心小仙修紧张,通过相连的意识,随口找了个话题问道:“手还疼吗?”

“不疼,”闻朝意老老实实道,“才刚挨上一下你就出手了,泡都没起一个,哪有那么娇气?”

别人家的琴修傀修皆是惜手如命,不肯烧火做饭,不愿干脏活累活,生怕影响手指的灵敏,误了修行。

奚醉心想,也就闻朝意整天跟着他刀山火海地淌,若非是天生丽质,恐怕早就成了越空山那般傀体同修的壮汉。

想至此处,他又问道:“你对苏姑娘的弟弟,这位乳名为木子的傀修,了解多少?”

闻朝意翻弟子名册,单纯是出于无聊,但对于同为傀修的仙门弟子,总会多出几分亲切感,故而也看得更加仔细。

况且若是越空山未曾被逐出仙门,这位早了闻朝意十多年出生的木子,辈分上应是他的师侄,自然是颇感兴趣的。

闻朝意道:“据名册上记载,他大名叫苏碧玉,出生于京城中一户普通人家,自幼聪慧懂事,受家人与邻里喜爱。”

这类传记中,通常都有戏说与夸大的成分,不知是因记录者心怀不老的江湖梦,还是为了鼓励后世翻阅名册的仙门弟子,勤加修炼。

总之,关于这位名为苏碧玉的傀修弟子的故事,有着一个令众多修道者羡慕的开头。

他生于普通人家,并不富裕,但父母感情很好,也十分开明,故而童年过得无虑且安逸。

“写得这么仔细?”奚醉意外道,“那有没有提过他有一个姐姐?”

“这倒没有,”闻朝意道,“我倾向于这故事,是越空山当年口述给记录者的,门内长老护法懒得翻阅,故而也没有将这一页撕去。”

毕竟长老手中,有一份炼香专用的炉鼎名单。

如祁无忧那些在江湖上较为出名的修道者,即便喂下骨香,也是找个闭关,或修行时不幸走火入魔而死的借口,自此销声匿迹,而非,直接从名册上抹去。

苏碧玉虽不出名,但师从天下第一傀修,这段过往,曾被江湖人士写作话本,贸然抹去,反而招人怀疑。

闻朝意继续道:“传记上写着,苏碧玉在十来岁时,展现了极高的修道天赋,且魂相出了奇的清透,正巧越空山途经京城,一眼就相中了他。”

“他十岁的时候,越空山多大年纪?”奚醉问。

闻朝意根据记载的年份默默计算了一下,道:“三十一年前,越空山也才二十出头,刚出仙门游历江湖不久,应真的是头一回收徒,且年龄相差不远。”

这般年纪,比起徒儿,更像是弟弟,传闻越空山幼年孤苦,在仙门中又过于耀眼,常招人嫉妒,故而与谁都不太亲近。

“那会儿苏姑娘已嫁入奚府,越空山不曾知晓苏碧玉有个姐姐,倒也正常,”奚醉问,“彼时,蔺泠也才十来岁吧?”

“嗯,”闻朝意道,“越空山既已离仙门,便还需继续游历,但苏碧玉年纪尚小,自是不应颠簸于江湖,便居于仙门中,先习些基本术法与课程。”

这种养徒弟的方式,在大一些的仙门中十分常见,门内开设的课程,能够使弟子更全面也更精细地学习到不同的类别的术法。

故而奚醉也并未感到奇怪,只道:“之后呢?苏碧玉因魂相清透,被长老们相中,暗中抓去做了炉鼎,并敷衍越空山,对方失踪或病逝?”

“不,”闻朝意摇了摇头,“而后的故事非常离奇,在苏碧玉拜入仙门后的第三年,越空山再次途经京城,传讯与其约在城外落脚的客栈相见,哪知那是家黑店,不仅迷倒了年轻的越空山,抢走了他随身所有钱财,还一并掳走了苏碧玉。”

奚醉听得一愣:“演的吧?奚骛那老畜生还开过黑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