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一章·猜测
奚家二十多年前有没有开过黑店,闻朝意是没法知道了。
当初翻阅名册时,他年纪尚小,对江湖的想象,也都来源于师兄的饭后闲谈,或闲书的字里行间。
“我原以为江湖危险,天子脚下,也会有师叔伯口中的人贩子,于黑店内打劫钱财,拐卖孩童,如今想来,大费周章的拐卖一个十三岁的少年,确是奇怪。”
十三岁,拐去做养子太大,做奴仆太小,又曾于仙门中修习过,懂些术法,寻常凡俗很难管教其。
唯一值得演这么一出的,也就只有作为高重炉鼎使用了。
“越空山自身并非魂相清透之人,仅靠术法困缚与修为压制,来防止所役使的傀儡反噬,”奚醉道,“偶然得了这么个天赋优异的弟子,理应爱护有加。”
闻朝意赞同道:“名册上有关苏碧玉的记载只到此处,但我曾听师兄们提起,越空山始终不相信,苏碧玉是被人贩或劫匪抢走的,游历江湖期间,始终都在调查此事。”
或许是真心疼爱弟子,也或许是愧疚于自己的疏忽,越空山多次向门中长老护法汇报此事,希望问君山能够派人协助调查,得到的,却皆是应付和敷衍。
想来,对于苏碧玉的失踪,长老们心知肚明,只是彼时的越空山在江湖上已逐渐有了些名气,不好暗中做掉,才只能装聋作哑,一再推辞。
又或者,他们也曾暗中对越空山下过黑手,只不过对方运气太好,成功躲过。
总之,无论是仙门中,还是江湖上,甚至去衙门报官,都没有重视过苏碧玉的失踪。
甚至连那家黑店,也在此之后,人去楼空。
越空山能为弟子所做的,就只有不断地回忆当晚客栈中,来来往往的人群,并独自于暗中,默默调查。
或许是心有不满,之后十年间,越空山回仙门的次数屈指可数,直到于关外遇到了蔺泠。
“如此想来,”闻朝意道,“他偶见蔺泠被三十余名马贼截住时,是否也曾想起了,被歹人劫走的木子?”
奚醉耸了耸肩:“谁知道呢?”
谁知道呢?当时究竟出于什么心态,在漠北一战成名,可能连越空山本人,都没能想清楚。
但那之后,他与蔺泠同行,得了机会,重新接触到问君山以及京城中各个势力,也因而揭开了长老伙同奚家,炼制骨香的秘密。
“他借着蔺泠在仙门中的人脉,终于查到了骨香,也查到了强行进入问君境的方法,”闻朝意分析说,“于是借故同蔺泠决裂,后潜入问君境,获得半纸残页,开始了杀人炼尸的计划。”
若如此推论,苏碧玉应是已在三十多年前就已遇害。
而越空山的目的,也是让所有直接和间接杀死苏碧玉的人,通通付出代价。
那蔺泠的目的又是什么?闻朝意心想,仅是为了陪越空山一同,达成对方心中所想吗?
他刚打算再开口,脚下忽地传来踩在地面上的触感,便立刻顿住话头,欲确认此为何处,以及奚醉是否还在身旁。
随着五感逐一回归,四周也渐渐有了些许光线。
闻朝意感到熟悉的气息将自己拉入怀中,掩住双眼,才松了口气,低声道:“我们到了何处?”
“一个新的境,”奚醉回答说,“不似凡俗留下的困境,有些许魔气存在,但境中低等邪魔已被清理过一番。”
“有其他人先我们一步进来过?”闻朝意问。
奚醉以修为探了一番,才道:“与我们一同进入越空山境中的那三位护法,皆在此境里,另外,还有一道生人的气息被法器掩盖着,无法辨明身份。我们现在被关在了一间牢房里,你……有些心理建设后再睁眼。”
这个新的境中,光线并不明亮,甚至称得上是昏暗可怖。
与高胜鹤等人所见的景象不同,眼前的牢房设施显得稍稍人道了一些,至少设有石床与石桌,盛饭的用具,也不再是猪槽。
构造上,也从石屋,换作了金玉殿地下那般,半石半水的模样。
只是那水不再为用以折磨炉鼎的炼香废水,而是搅碎剁烂的血肉,混着燃尽的符咒。
白骨沉于池底,油花浮于表面。
散发着,令人毛骨悚然的恶臭。
闻朝意被掩着双目,却早已闻到了气味,好在有奚醉运功挡着,没那么难以接受。
“我不害怕的,”他道,“被关在地牢中,也没什么心理阴影。”
若是独自入境,被关在这种地方,或许还有些害怕,但此时奚醉陪在身旁,闻朝意实在想不出有什么可恐惧的。
于是奚醉松手,闻朝意睁眼,入眸的,是由石床至牢房门外,数道被强行拖拽的血痕。
以及石桌上放着的吃到一半的饭食,角落里虚掩着的未被收走的恭桶。
“这是……”闻朝意道,“牢房中人原本坐在床边,躬身吃着石桌上的饭食,忽然有人从外面进来,使用暴力手段,强行将他拖出了这里?”奚醉替他拢了一下碎发,道:“我也是这么猜测的,走吧,先去寻到三位护法的踪迹,问问他们在境中调查到了些什么。”
以修为探寻此境时,魔君大人并未遮掩自己的气息,就算不主动去找,三位护法应是也会知晓他已入境,并折回牢房内会合。
闻朝意应了一声,就见奚醉一掌拍向门锁。
铁门与栅栏的连接处立刻发出了几声刺耳哀嚎,十分争气地没有整个断裂,却也是歪斜出去,敞开了一个巨大的出口。
“我这次使劲了,”奚醉道,“这铁门上附了术法,修为在各大仙门护法之下者,很难逃脱。”
杀鸡没必要用上牛刀,什么样的牢房铁门需专程附上术法?自然是用来囚禁稍有修为手段的修道者或邪魔。
牢房外的走廊还算宽阔,路也平整,只是照明十分有限,幽长望不到尽头的石廊中,除了嵌于墙壁中的几盏昏黄油灯外,再无其它。
左右也不怕被人发觉,奚醉便凝了一豆业火,捧于手心中,照着周遭的景象。
“真是苏碧玉所留之境?”闻朝意与他并肩而行,推算道,“苏碧玉于三十一年前拜越空山为师,三年后失踪于黑店中,距今二十八年。”
二十八年前,奚府已然建成,大少爷奚醒初习武,而奚醉尚未出生。
正是奚骛中年得子的喜庆时期,看似福气满满,金碧辉煌的宅邸下方,却隐藏着如此残忍血腥,不堪入目的牢房。
想来令人不寒而栗。
如果这真是苏碧玉所留之境,且被强行拖出牢房中的人,就是留境者,会不会有,这么一种可能?
闻朝意问:“炉鼎想要将骨香炼化,通常需要多久?”
“由每个人自身的承受能力来决定,”奚醉道,“少则数月,多则数年,据调查,亦有至死都不曾炼化的例子。”
“那有没有这种可能,苏碧玉魂相清透,刚被带回问君山,就遭长老看上,并不动声色地在其饮食中混入了骨香,等待其炼化骨香后,再将其杀害?”
找个什么借口敷衍越空山都行,甚至称苏碧玉与同门不合,或厌倦山中生活后不辞而别,皆可。
反正,死人是不会开口辩解的。
只要越空山不回仙门,不来看他寄养于山中的小弟子即可。
“长老没有料到,越空山会突然传讯给苏碧玉,约他在京城外一见,”闻朝意假设道,“等苏碧玉快到客栈中时,再想阻拦,已是迟了。”
事实上,以越空山当时的修为和历练,不一定能发觉苏碧玉被人暗中喂下骨香。
但做贼总归是心虚,这伙人选择了铤而走险,在越空山与弟子碰头之前,装作劫匪,迷晕了整个客栈中的人,劫走了苏碧玉。
“你想说,劫走苏碧玉后,这伙人将其关入了奚府地牢之中,”奚醉道,“待其炼化骨香后,再将他拖出牢房去,杀之取香?”
闻朝意点了点头:“能被越空山如此看重的弟子,魂相应是清透至极,作为炉鼎,重数也绝不会低。”
依照李裕鎏透露的线索看,世间仅炼出过一罐九重骨香,被奚醉服下。
而这罐九重骨香,来自他的生母兰露。
那么,苏碧玉当年所炼化,会是几重骨香?
他消失于二十八年前,正是奚醉出生前不久。
有没有可能,兰露所服下的八重骨香,正是来自于这个可怜的十三岁少年?
奚醉紧皱着眉,没再接话,捧着业火,默默往前走着。
步子却不算太快,仍是与闻朝意并肩。
不知是行了多久,路过了多少道满是血迹与人骨的牢房后,终于走到了这条走廊的尽头。
“没路了?”闻朝意左右看了看,“总归应该有上去或是下去的地方,是我们运气不好,还是……”
“有机关。”
奚醉擡手,却不是打算触摸面前的石壁,而是揽着闻朝意,向后让了几步。
墙壁毫无征兆地塌了下去,像是一块活动挡板一般。
后方出现的楼梯上,迎面疾行而来三个身影,为首的壮汉高声喊着:“二爷!果真是您!”
那模样,仿佛见到当世魔君,比见到羽化上仙还激动。
奚醉倒是一点都不惊讶,轻点了一下头:“洛护法、白护法、萧护法,别来无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