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八章·天道
世间万物，此消彼长，因果轮回，皆有定数。
这定数，便是世人口中的天道，而卜修卦修，一世修行，皆是在推算天道。
“天道变化无穷，即便是青宿上仙，也不可算全，”奚醉道，“我不信命。”
“提起天道，自然不是让你信命，”兰露说，“只是，天道轮回，容不得世人打乱，故而拘魂于世者，遭天罚。”
闻朝意听得一愣。
他一直以为，天罚是因拘魂之术太过残忍不仁不义，但仔细想来，世间“残忍”之事，千千万万。
恶狼捕食毫无反抗能力的幼鹿，幼鹿啃食无法动弹逃脱的草木，皆是世间法则，轮回因果。
唯独拘魂一术。
数百年前，妖族小将军于所有族人同意并情愿的情况下，拘魂而战，只为保护领土。
他甚至所拘并非人魂，仅是妖灵，便遭到了闻朝意前世，作为生判二十多年里，见到过最严厉也最冗长的天谴。
“您的意思是，拘魂一术，是因打乱了天道轮回，使得因果未结的亡魂，无法踏入轮回之中，才遭到了天道的惩罚？”闻朝意问，“那是否仅拘魂于境，不入尘世之中，便能逃过一劫？”
“这么聪明？”兰露有些意外地看了他一眼，开玩笑说，“看来，应是不必担心阿醉会欺负你。”
奚醉嘀咕了一句：“我哪舍得欺负他。”
闻朝意则是被夸得有些不好意思道：“登傲等人能将奚府中上百亡魂，拘于境群中数十年，却不受天谴，并不是因为运气好或修为高，只不过是从某个地方，得知了这么个漏洞。”
或许是江湖传闻，又或许是古籍上关于上仙的记载里，提及了祂将已故妖灵拘于问君境中。
登傲等人得知此法后，便哄骗奚骛，将被杀炉鼎的亡魂，拘于奚府境群最为靠近核心处，奚有为所留之境中，作为施展术法的代价。
由于从拘魂，到将数百亡魂献祭为代价，皆在境群之中，不曾留任何痕迹于尘世。
故不必担心天道发觉他们的行径，而受到惩罚。
“于是他们三人只盘算着，那道判官笔后，借其中能量，称霸江湖，羽化登仙，”闻朝意道，“但越空山不同，他拘魂控尸皆是在尘世之中，天道早晚会发现，再不济，等他魂归幽冥时，冥府判官也总会做出裁决。”
十三年前，蔺泠在越空山堕魔身死后的第一时间里，拘了越空山的魂，不仅是不舍对方离世，更是担心对方魂归幽冥，受天道责罚，再无来世。
这二人不知用了什么法子，躲过了十三载，也瞒过了整个仙门，甚至整个江湖。
如今，除去取登傲等人性命，了结恩怨外，二人急需得到判官笔，抵消自身犯下的恶孽。
长老与越空山蔺泠这两方势力，完全处在不死不休的对立面，竞争着同一件宝物。
无论谁输谁赢，赢的那一方，都会来到奚有为所留之境中，挟持奚骛的一众护卫，以及地牢内上百亡魂，作为代价，取走鬼境中的判官笔。
“我有个问题，”奚醉道，“假设越空山拼死一搏，在心机、手段、运气的加持下，意外胜过了三个长老，作为胜者来到此境中，他有什么非常厉害的杀招或法器，能笃定自己是我的对手吗？”
越空山的修为并不如任何一个长老，亦不如三人那般，对境群结构了解得滚瓜烂熟。
他最大的优势，应是傀儡秘法的诡谲多变与出其不意，但同样的套路可能上当一次，却不会上当多次。
奚醉推测，他有机会用偷袭或诡诈的方式，了结某个长老，在此之后，剩余两人必将他对使用杀招。
即便是越空山运气好逃脱了，甚至真的赢过了三个长老，自身也必将是伤痕累累，修为亏空的状态。
这种情况下，潜入此境中，与奚醉对峙，无疑是送死。
更何况蔺泠还在奚醉等人手里。
“想杀蔺泠，再简单不过，”兰露说，“我阻止你，是希望能借越空山的手，耗登傲等人一些修为，若是能逼出杀招，再好不过。”
作为兰家培养来调查奚府的长女，兰露自不会是软弱愚善之辈，所做的一切，都不过是在替奚醉铺路。
毕竟，六成胜算，并不算高。
奚醉不禁有些好奇：“您将他们困在什么样的关卡里了？”
“我这一生最不情愿也最难以释怀的，就是嫁入奚府的那一日，”兰露回忆说，“虽说兰家并未强迫我这么做，我自愿替死于骨香的炉鼎与世家调查，但走出花轿，看到那满府奢华与热闹时，我还是，感到不寒而栗。”
毕竟是有头有脸的正妻，为了江湖与商道上的面子，奚骛在与兰露相处的几年时间里，待她并不算差。
不曾有任何打骂责罚，吃穿用度亦从未吝啬。
却也始终像个花瓶一样，没能接触到任何骨香或炉鼎的秘密，更不用说秘方、地牢入口一类的东西。
府中宠妾众多，奚骛并不常碰她。
有愚昧者，认为她不受宠，便欺负到她的头上，转眼被奚骛得知，像扔垃圾似的，将此妾转赠于了他人。
她与奚骛之间并无感情，本以为对方是觉面子上过不去，直到临死前，方才悟道，奚骛养着她，是为了练出九重骨香与炉鼎。
血崩而亡，意识消散的那一刻，她突然又想起嫁入奚府的那日。
她想，若是没嫁入奚府就好了。
兰家势微，她自身不够聪慧，玩不过老贼，也是活该。
但她对不起刚出生的奚醉，这孩子生下来，注定是要作为九重炉鼎，承受常人无法承受之苦难的。
奚醉却说：“我没怨过自己的出生，也没恨过您。我的命不苦，多少凡俗轮回百世，都不会有我这一世的际遇。”
若不是这般际遇，让他坐上魔君之位，他该如何报答，闻朝意前世耗尽修为的一笔“生”字？
奚骛禽兽不如，兰露亦是受害者，又何必怨恨自己的生母。
奚醉换了个轻松些的语气，开玩笑般说道：“一会儿有机会，我施术将那禽兽困住，让被他损害的每位亡魂，都上去踩一脚，扇一耳光，岂不美哉。”
他说这话时嘴角带着笑，像是调侃，但闻朝意知道，魔君大人是认真的。
只要兰露轻点一下头，他就能立刻冲到主宅中去。
兰露这才也跟着笑了起来：“待所有亡魂会合到避难所中，将那些魂相薄弱易散者先保护起来，再做打算罢。我还需时刻注意着长老于越空山那边，实在有些分身乏术。”
奚醉点了点头，表示理解，虽好奇困住他们的是何种关卡，但也不好追问。
兰露看出了他的心思，主动道：“不是什么很厉害的关卡，不过足以令他们正面交锋。简单来说就是，关卡安排莫生与迟天，随登傲一同娶亲，掀开花轿发现，里面坐着的是越空山。”
“噗——”闻朝意实在没能绷住，笑出了声。
三个长老跟着要求走完了关卡流程，以为无需修为法器，就能和平通过此境，结果一掀花轿，见到死敌坐于其中，浑身肌肉几乎要将空间填满。
伤害不大，侮辱性极强。
看来，奚醉骨子里的那点腹黑，是由兰露那儿一脉相承。
***
沿着地牢地过道与楼梯，行至最低处，便是兰露所提到的避难所。
与苏碧玉所留之境不同，老奚府地牢中，并无处刑区存在。
兰露领着众人进入的这片区域，像是独立于境群之外的地方，比起寻常的境，更像是在境群的通道旁，开辟出的一小块地方。
“你想得没错，”兰露对奚醉道，“你可以认为这里是此境的枯地，但因被强行‘种’在了鬼境上方，而并未真的枯竭。亡魂们待在这里，奚骛等人才不会发现。”
未枯之地，这个理论奚醉曾在古籍上看过，并不复杂。
指的是假设两个不同的境，由于某种因果关联，能够互通，若其中一个境能量巨大，则另一个能受其滋养，做到不破不枯。
难怪奚骛选择了此境作为藏身之处，这里的能量最盛，不会出现枯地威胁他们的性命。
这片不枯之地亦是牢房模样，只不过与老奚府地牢中的其它牢房相比，要大了好几倍多。
内里被亡魂们认真打扫过，看上去宽敞干净，甚至有石砖搭成的置物台，铁栏围成的兵器架，放着不知从哪儿寻来的伤药、绷带与利刃。
门口守着的青年，见兰露引着众人回来，赶忙相迎：“夫人您回来了，这位是……二少爷？”
兰露颔首道：“嗯，他们一路劳顿，需注意片刻，你们继续自己的事情就好，对了，那个叫小乌的少年，可否有清醒的迹象？”
“暂时没有，”青年回答说，“还躺在里边。”
兰露便又带着奚醉和闻朝意，向更深处走去。
这片区域中并不喧闹，或坐或站着四十来人。
或是三五聚在一起低声交流，绘着境中结构；或是两两对坐，学习着不同的术法指诀。
闻朝意开着天眼望去，这些人其中有曾经的江湖人士、仙门弟子、堕魔仙修，亦有不曾修习过任何术法的凡俗。
每个人都在为着原定的计划，商量讨论，如何避开巡逻，潜入主宅中，与奚骛等人殊死一搏。
行至最深处，远远看见，瘦弱的少年曲着身子，侧卧与木板搭成的简易床榻上，身边有医修守着，并无清醒的迹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