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一·迎春
自那日离开冰窟后,闻朝意的身体恢复得愈发迅速起来。
不仅细碎的伤疤愈合至寻不到痕迹,经脉恢复到最佳状态。
就连原本刺目的光线,震耳的噪声,呛鼻的气味,恼人的触感,都逐渐不再使得他感到难受。
奚醉推测,这是他在不断修炼,并提升修为的过程中,因有的附加好处。
就好比修为愈高的人,愈难被以被利器所伤一样。
闻朝意的五感仍敏锐如旧,修行仅是令他变得不再被外界刺激伤害。
有了这个推测,闻朝意便修行得愈发刻苦起来,除了每日抚琴役傀外,还同非衣学了些简单的医术。
如此折腾下来,岁节前夕的五十多日时光,就像是晨起推门迎面而来的清风,午后闲坐落入怀中的暖阳,静夜挑灯伴于窗边的月色般,悄然间便流淌得无影无踪了。
世人都说,自由且无忧追寻着心中所想的时光,总是过得飞快。
只不过他觉得时间过得快,某些有忧有虑的人,就觉得时间过得又快又急了。
比如负责殿中内务的绣娘们,将绣花针绣出了火星子,才压着死线,依照奚醉的要求赶制出了婚服。
孤鹰将属于闻朝意和小乌的两身婚服,送至毒蝎山时,已是除夕的深夜。
按照魔界习俗,新婚前夜两位新人不可相见,故而闻朝意和小乌干脆提升离开了魔君殿几日,来毒蝎山小住的同时,观赏一番山中景色。
别说,这山谷之中,除去那座用以炼制扶摇玉露的药炉外,还就真没什么好看的,完完全全是一片无人治理,毒物肆意的景象。
且毒蝎山并未守岁一说,远比不上魔君殿热闹,虽非衣对两人照顾有加,但闻朝意无意给舅舅添麻烦,也不想打破毒蝎山中其他邪魔们的习惯。
孤鹰拿着令牌,一路通行无阻,进入了非衣给两个小外甥准备的别院,就见即将上任的魔后殿下,坐在院中石桌前,静静地叠着一张黄表纸。
应是担心打扰到院中其他人休息,闻朝意只点了一盏油灯,不声不响。
脚边拉长的影子,映着远处魔君殿方向明明灭灭的烟花,显出了几分寂寥。
孤鹰只好也压低了声音:“已是子时了,您还没睡啊?”
闻朝意放下黄表纸,起身相迎:“麻烦你跑一趟了,阿醉还好吗?”
孤鹰一愣,不确定道:“您没和尊上保持魂相相连?”
“没,”闻朝意轻声道,“觉得像在作弊,三日前离开魔君殿前,和他商量着断开几日试试。”
魔界的新人在成亲前夜不相见,除了方便第二日迎亲外,据说也是为了考验二人的感情与忠诚。
闻朝意自然不会怀疑奚醉对他的感情,但入乡随俗,便按照规矩体验了一番。
体验很差劲,才分开三日不到,他就开始想念对方了。
“难怪,”孤鹰道,“尊上这三日里总是冷着一张脸,弄得大家都有点害怕。”
闻朝意忍不住想象了一下,无奈道:“你回去后别说我还没睡,否则我怕他明日一大早就来。”
凡俗间的婚礼通常于黄昏时进行,魔界亦然。
闻朝意与奚醉皆是不喜虚文缛礼之人,于婚礼安排上,更是能简也简。
加之奚醉希望闻朝意能与他平起平坐,便略去花轿,改为二人同骑白马,在亲友与下属的护送下回魔君殿中。
而大少爷和小乌则更有意思,小乌喜静,难以接受人多的场面,更不愿闹婚,为了哄他开心,大少爷打算亲自坐进花轿里,被他“接”去一座魔君殿外的修行山庄中。
两对兄弟虽是同一日成亲,却是两种全然不同的风格,倒也是妙趣横生。
“我动身来此之前,尊上才刚回殿中,应还有许多事要处理,”孤鹰道,“不至于明日天还不亮,就抓着兄弟们一同出门迎亲。”
从魔君殿至毒蝎山,若快马加鞭,仅需一个多时辰,御气而行则更快。
闻朝意好奇道:“这么晚了他还在忙什么?”
孤鹰答道:“似乎是因为尊上愿意善待妖族,萧护法成功从老先生那里,问出了当年的秘密。故而尊上与萧护法打算今夜送老人家最后一程,只是赶到冰窟后,才发现,冰层不知在何时已融化,而老先生,连带着他所居住的那片区域,也早已没了踪迹。”
闻朝意默然。
或许老人家最终还是不愿,让爱徒见到自己身为白狐的模样;又或许,他想要一个人独自走完这最后一程。
冰窟消融,证明上仙所留下的宝物正在逐渐失效,或许要不了多久,隐居于尘世中的类妖族们,就会渐渐变化回妖族。
“尊上不许我在此逗留太久,”孤鹰将怀中那个巨大的锦盒,放在了石桌上,“婚服饰物皆在其中,内务那边说,穿戴并不困难,无需旁人协助。”
属于小乌的婚服制成得比他这身要早半个多月,款式相似,闻朝意倒也有幸见到过。
便点头道:“好,我知道了。”
“那您早些休息。”孤鹰拱了拱手,转身朝院外走去。
闻朝意也熄了油灯,抱着锦盒回了屋中。唯有石桌上还留下一枚快要叠好的纸符小猫,被迫半趴半坐着,看上去十分茫然。
***
不知是出于紧张还是兴奋,闻朝意这一觉只睡了三个多时辰,便自然清醒了。
屋中比昨夜冷了不少,魔界常年炎热,并无烧炭的习惯,生生冻得他打了一串喷嚏。
怎么回事?他心下疑惑,起身推窗,朝院中望去。
就见满院银装素裹,那些不耐寒的花草树木们,被突如其来的白雪覆盖,枝干与绿叶来不及枯萎,被薄冰包裹住,仿佛集市上售卖的冰糖葫芦。
院中非衣正在指挥一众压根没见过雪的邪魔,清理着道路。
见他推窗,赶忙喊道:“外面冷,别开窗,等我给你送狐裘上去。”
哪至于啊,闻朝意心道,自己又不是毫无修为能够御寒。
但很快他就发现,这不是普通的冰雪,这是封存于冰窟中四百余年的妖族之气,于太安四十九年伊始,再次降入尘世之中。
狐裘送来得很快,还附赠了一个暖炉。
非衣哆哆嗦嗦道:“自业火传说之后,魔界中就再未下过任何一次雪,这是吉兆啊,后世说不定会歌颂两位冥府判官下嫁魔界的。”
闻朝意失笑:“您也进来暖暖身子?”
“不了不了,”非衣将手中的东西塞给他道,“花轿慢,小乌得走得比你早,我去看看他醒了没,给他也送件狐裘过去,顺便得把正路上的雪清开。”
闻朝意只好作罢,退回屋中,研究起了锦盒里的婚服。
款式的确并不复杂,与他平日里惯穿的常服差别不算太大,但其做工与刺绣的精致程度,可以用丧心病狂来形容。
应是上回,他随口夸了一句魔君大人朝服好看的缘故,这身正红婚服上,依照他的喜好,以金线绣有大片金羽,繁而不杂,密而不乱。
想穿上其,的确无需旁人帮忙,但闻朝意害怕自己手滑扯坏,还是费了好一顿工夫。
冷是丝毫都可以不冷了,还折腾出了一层薄汗。
等他换好衣服,裹着狐裘出来时,已是接近午时,屋外的扫雪工作仍在缓慢进行。
小乌于大堂角落中的一张靠椅上端坐着,亦是换上了婚服,半张满是疤痕的脸被金面具所遮挡,手下意识握紧作拳状,看上去非常紧张。
见闻朝意下来,绷着脸朝他点了点头,便又立刻红着耳根挪开了目光。
闻朝意只好主动搭话道:“兄长早安,堂中可有吃食?”
小乌指了指桌上的糕点。
闻朝意失笑,挑了块桂花米糕,边吃边道:“大少爷午时抵达?”
“不出意外的话,”小乌低声答复,“是。”
米糕尚有余温,口感很是不错。
闻朝意又问:“兄长担心雪路难行,会误了吉时?”
小乌小幅度的轻点了一下头。
闻朝意吃完了两块后,从柜子里翻出了非衣为他准备的黄表纸与朱砂。
经过两月来的休息,他已无需依赖点血画符,便能役使傀儡了。
只不过这次叠的不是一惯的小猫,而是十多只犬与狐,抛在地上,化作半人来高,毛色各异的灵兽,个个矫健结实。
“放心吧,我久居问君山巅,常常受罚扫雪,还算擅长。”
随着指诀变化,十多只灵兽跑出大堂,在一众邪魔的惊呼声中,将道路上的积雪,通通刨至了两侧花丛。
有闻朝意的灵气做引,它们的爪与掌坚如利刃,很快一路清出了院子。
清到非衣平日居住的毒蝎山正殿时,与傀儡同知同感的闻朝意,远远看见了一支迎亲的队伍,浩浩荡荡的踏雪而来。
为首的两个兄弟,各骑一匹白马,皆是一袭婚服,只是一位仅在衣摆上绣有五福,另一位,则身份显赫,金龙环绕。
“你……”狐狐犬犬们停了下来,闻朝意役使着其中一只,向那位红衣绕龙,银鞍白马的年轻魔君问道,“怎么来得这么早?”
奚醉翻身下马,擡手拭去白犬鼻尖的雪花。
“下雪了,怕你冷,急着接你回家。”
他将缰绳交于身后的孤鹰,被灵兽簇拥着,朝别院大步走来。
“不过不要紧,等雪化了,就是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