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9章 它没有离开。它只是……换了个地方。
一方是渺小如尘埃的人类,白衣染霜,清俊绝伦的脸上带着苍白,眼神却沉静如渊。
一方是盘踞如山岳的巨兽,暗鳞如铁,熔金竖瞳冰冷地审视着眼前的存在。
时间在无声的对峙中流淌。月光无声地移动,殿宇的影子被拉长。
白子画袖子里的手微微动了下,他自己不觉得有什么,巨蟒眼中那细细一条的瞳孔却立即收缩。
冰冷的舌信往前探出一截,发出让人头皮发麻的“嘶嘶”声,不知是试探还是警告。
山峦一样庞大的蛇躯在琉璃瓦上以极慢的速度和极轻的动静开始蠕动,白子画冷眼看它逼近面前,巨大的头颅遮挡了上方的月亮,迫人的巨蛇阴影之下,他渺小得堪比尘埃。
眼下的情况他也不知是好是坏,仰头与巨蟒对视片刻,他的目光转而去看放在一边的梨花糕,随后迈开脚步。
巨蟒低垂着庞大的头颅,白子画将糕点端在手里,思索良久,两指捏起一块,然后坦然地放进嘴里。
他不急不缓地迎着金色蛇瞳咀嚼,直到一根分叉的红色蛇信伸到碟子边上,白子画咀嚼的动作一下顿住。
他将嘴里的糕点咽下去,“你……也要吃?”
巨蟒的蛇信动了动,唰一下舔上他的脸,速度之快,白子画完全没有防备,僵立当场。
脸上残留着蛇信冰冷滑腻的触感,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草木清气。手中的玉碟微微倾斜,几块梨花糕险些滑落。
巨蟒巨大的头颅并未收回,熔金般的竖瞳依旧沉沉地锁着他,里面翻涌的情绪复杂难辨,暴戾似乎褪去些许,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的专注。
它庞大的身躯停止了逼近,只是维持着这个极具压迫感的俯视姿态。
空气仿佛凝固了。月光无声流淌,将一蟒一人对峙的身影拉长,投在琉璃瓦上,形成一幅诡异又奇特的画面。
白子画缓缓吸了一口气,他强迫自己忽略脸上残留的异样感,目光重新落回手中的糕点碟。
他再次捏起一块梨花糕,这一次,没有放入自己口中,而是用指尖托着,以一种极其缓慢、带着试探意味的姿态,朝那近在咫尺的巨大蛇吻递了过去。
他的动作很稳,眼神沉静,没有退缩,也没有攻击性,只有纯粹的试探。
时间被拉得极长,夜风似乎都屏住了呼吸。
哼唧兽在远处的瓦片上紧张地缩成了一团。
巨蟒分叉的红色蛇信再次无声探出,不再像刚才那样迅疾地舔舐,而是在空气中极其缓慢地接近白子画递过来的指尖,和那块小小的糕点。
冰冷的信尖,极其轻微地触碰了一下白子画托着糕点的手指指背。紧接着,蛇信灵活地一卷,轻柔却精准地将那块梨花糕卷走,缩回了狰狞的巨口之中。
整个过程快得只在眨眼之间,若非指尖残留的微凉触感,几乎让人以为是幻觉。
它吃了。
没有攻击,没有威慑,只是安静地接受了这份由他亲手递上的、微不足道的食物。
白子画指尖无意识地捻了捻,抬头再次望向那双巨大的熔金竖瞳。这一次,在那冰冷深邃的眼底,他捕捉到了一丝极淡、极淡的餍足,以及一种奇异的平静。
他没有再试图靠近,也没有立刻离开。只是重新盘膝坐下,在离那巨大头颅不远不近的距离,如同守护,又如同陪伴。
巨蟒也重新安静下来,沉重的呼吸声变得悠长而规律,熔金竖瞳若有若无地映着月光下那道白色的身影。
自那月夜无声的触碰与回应后,一种微妙的平衡在长留殿顶悄然建立。
白子画依旧会在夜深人静时踏足殿顶,带来的食物花样更多,有时是清甜的果脯,有时是蕴含着微弱灵气的泉水。
巨蟒的反应依旧寡淡,大多数时候只是闭目沉睡,但白子画放下东西离开时,偶尔能感觉到身后那道沉凝的目光无声地追随着他,直到他御风远去。
而当他靠近到某个距离时,那无形的阻力似乎减弱了,不再像最初那样坚不可摧。
它默许了他的靠近。
长留弟子们渐渐习惯了尊上时常立于山巅或短暂停留殿顶的身影,也习惯了那盘踞殿顶的庞然大物带来的、仿佛融入山体本身的沉重威压。
最初的恐慌褪去,敬畏依旧,却也多了一丝麻木的平静。只要那巨兽不挪动,不伤人,日子似乎也能照常过下去。
摩严对此始终沉默,只是事务愈发繁重,门规执行得更为严苛,仿佛要用这种方式维持某种岌岌可危的秩序。
笙萧默则忧心忡忡。他敏锐地察觉到白子画对那巨蟒的关注日益加深,几乎到了倾注心神的地步。
他试图询问,得到的只是白子画沉静的目光和一句“无妨”。
日子就这样在一种表面平静、暗流涌动的氛围中滑过。
直到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
狂风呼啸,裹挟着豆大的雨点狠狠砸在琉璃瓦上,发出噼里啪啦的爆响。闪电撕裂厚重的云层,雷声滚滚,震得整个长留山都在颤抖。
这样的天气,连巡夜的弟子都缩回了室内。
绝情殿内,白子画并未入眠,而是在灯下翻阅一卷关于上古异兽特性的典籍。
窗外风雨如晦,殿内却异常宁静,只有烛火偶尔跳跃一下,发出轻微的哔剥声。
不知为何,今夜他心绪有些不宁,仿佛即将发生什么。
他放下书卷,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隙。冰冷的雨水夹杂着狂风立刻灌了进来,带着泥土和草木的气息。
他的目光习惯性地投向下方长留殿的方向,然而风雨太大,视线模糊一片,只能看到一片混沌的黑暗和偶尔被闪电照亮的、空荡荡的殿宇轮廓。
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空落感,毫无征兆地攫住了他。
那盘踞在殿顶、如同山岳般存在的沉重威压似乎消失了。
白子画心头猛地一跳。他凝神细感,风雨声中,确实再也捕捉不到那独特、沉凝、仿佛与大地脉搏相连的呼吸韵律。长留殿顶,空空如也。
它走了?在这个风雨交加的深夜,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白子画站在窗边,任由风雨拂面,一动不动。心绪翻腾,有意外,有怅然,更有一种悬而未决的疑惑骤然落空后带来的茫然。
它去了哪里?为何离去?是否还会回来?
无数疑问涌上心头,却无人能解答。
这一夜,白子画几乎未曾合眼。
风雨声渐歇,天光微明时,他再次望向长留殿顶。琉璃瓦被雨水冲刷得格外清亮,在晨曦中反射着微光,干净得仿佛从未被任何庞然大物盘踞过。
日子又恢复了从前的样子,却又截然不同。长留殿顶恢复了空旷,弟子们私下议论纷纷,有庆幸,也有猜测。
白子画依旧时常站在浮岛边缘,目光却不再投向下方,而是投向更渺远的云海深处,眉宇间笼着一层更深的寂寥。
哼唧兽似乎也有些失落,叼着蓝花在空荡荡的殿顶徘徊了几次,最终无精打采地趴回绝情殿的角落。
又是一个晴朗的午后,阳光透过绝情殿雕花的窗棂,在洁净的地板上投下温暖的光斑。
白子画在书房处理完几份卷宗,连日来的心神损耗让他难得感到一丝倦意。他起身走向内殿,打算小憩片刻。
绝情殿的内室空旷清冷,阳光透过高窗,在空气中形成一道明亮的光柱,细小的尘埃在其中飞舞。
白子画走到榻边,习惯性地解下外袍,动作却骤然顿住。
一种极其微弱,却又无比熟悉的存在感。
他缓缓抬起头,目光投向寝殿那高高的、由千年沉木雕琢而成的房梁。
就在那光影交织的房梁之上,盘踞着一个他熟悉又陌生的存在。
不再是那遮天蔽日、令人望而生畏的庞然巨物。此刻盘踞在梁上的蛇,体型缩小了何止千百倍,每一片鳞都如最上等的玄铁精心打磨,在穿过高窗的午后阳光照射下,流淌着内敛而华贵的暗紫光泽。
蟒蛇盘踞的姿态慵懒而闲适,三角形的头颅搁在自己的身体上,那双标志性的熔金竖瞳半阖着,仿佛沉浸在暖洋洋的日光浴中。
阳光正好落在它盘踞的位置,为它暗沉的鳞片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金边。
它就那样安静地盘在那里,仿佛一直是绝情殿的一部分,与这清冷殿宇的气息奇异地融合在一起。
白子画定定地站在那里。所有的疑惑、怅惘、追寻,在这一刻似乎都找到了一个匪夷所思却又理所当然的落点。
它没有离开。
它只是……换了个地方。
换到了他的头顶,他的身边,他的——绝情殿。
那缩小版的巨蟒似乎察觉到他的注视,熔金竖瞳平静无波地、带着一种近乎理所当然的熟稔,与下方仰视着它的白衣仙尊,静静地对望。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温暖的阳光和无声的对视凝固了。
那无声的对视持续了许久,又仿佛只在瞬息之间。阳光映照着白子画眼中翻涌的惊涛骇浪,最终沉淀为一片深潭般的沉静,以及一丝尘埃落定般的释然。
它在这里。它选择了这里。
白子画没有立刻上前,也没有出声惊扰。
他缓缓垂下眼帘,仿佛刚才那惊心动魄的对视从未发生,动作极其自然地继续解下外袍,叠放在一旁的衣桁上。然后走到榻边,如常般躺下。
只是,他并未立刻合眼,而是将目光投向头顶的房梁。
缩小后的蟒蛇似乎也在假寐。
一种前所未有的、带着暖意的安宁感,悄然弥漫在绝情殿内。
白子画闭上眼,听着殿外偶尔掠过的风声,听着殿内自己平稳的呼吸,也听着那房梁之上传来的、极其细微的、不同于庞大形态时沉重如雷,此刻更像是某种温热的、有生命力的砂纸轻轻摩擦沉木的声响。
他紧绷了不知多久的心弦,在这奇异的、带着生命气息的微响中,竟缓缓松弛下来。连日的疲惫如潮水般上涌,意识很快沉入了久违的深眠。
——
自那日起,绝情殿的房梁之上,便多了一位沉默而尊贵的住客。
白子画很快便适应了它的存在。或者说,是它以一种不容置疑却又极其自然的方式,融入了绝情殿的日常。
蟒蛇似乎格外偏爱阳光。每当晴日午后,阳光透过高窗,精准地投射在房梁那片固定的区域时,它必定会盘踞其上。鳞片在日光下熠熠生辉,如同精心锻造的艺术品,又带着一种远古生灵的威严。
它会将三角形的头颅舒适地搁在自己盘起的身体上,享受着这方寸之间的温暖。那姿态慵懒闲适,却又透着一股与生俱来的尊贵,仿佛这绝情殿的房梁,本就是它御座的一部分。
白子画在殿中看书、处理卷宗,偶尔抬眼,便能望见那沐浴在阳光中的暗紫身影。
它很少动,大多数时间只是安静地栖息,仿佛一尊凝固的雕塑,只有那细微的、代表着生命律动的呼吸声证明着它的存在。
它对他的活动似乎漠不关心,但竖瞳偶尔会在白子画起身走动或发出稍大动静时,懒洋洋地投来一瞥,带着一种近乎理所当然的审视,随即又安然阖上。
夜晚,它通常依旧盘踞在房梁之上,只是位置会稍稍挪动,避开月光过于清冷直射的地方。
白子画有时在灯下翻阅典籍至深夜,一抬头,便能对上那双在昏暗中如同两点熔金的竖瞳,沉静地悬于高处,无声地陪伴着。
白子画尝试在房梁下放置一些精致的点心或灵果,它连瞥都懒得瞥一眼,仿佛那些凡俗之物根本不值得它动一下信子。它需要的,似乎仅仅是这一方栖身之所,和那一片温暖的阳光。
哼唧兽曾尝试叼着自己最珍视的蓝色小花,哼哧哼哧地爬上高高的书架,试图靠近房梁,献上自己的“贡品”。
然而,它的小爪子刚扒拉到房梁边缘,那双熔金竖瞳如同实质的寒针,精准地钉在哼唧兽身上。
哼唧兽浑身绒毛炸开,“哼唧”一声惊叫,小爪子一滑,抱着脑袋骨碌碌从书架上滚了下来,摔得七荤八素,再也不敢轻易靠近那片区域,只敢远远地、用敬畏的小眼神望着房梁上晒太阳的蟒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