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8章 是她!真的是她!

并非眼花。白子画看得分明,就在那冰冷兽类竖瞳的底处,仿佛水底倒映的另一个幻象,一双属于人类的、清澈又带着惊惶的重瞳虚影,倏然重叠浮现!

那双重瞳深处,清晰地倒映着地上那朵淡黄色雏菊的微小影像。

快得不及一瞬,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的涟漪,那重瞳虚影便消失无踪,重新被冰冷的熔金竖瞳覆盖。快得让白子画几乎要怀疑是自己心神激荡下的错觉。

但就在重瞳闪现又湮灭的刹那,盘踞的蟒蛇整个身躯猛地绷紧如铁,暗紫鳞片炸开细微的冷光,喉咙深处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痛苦而混乱的嘶鸣。

它像是被那方素帕上无形的尖刺狠狠扎中,庞大的力量在缩小的躯体内失控奔涌,身下的地板竟发出细微的“咔”声,蔓延开蛛网般的裂痕。

它高昂起头颅,熔金竖瞳死死盯着地上的素帕,那目光不再是审视,而是充满了被触及灵魂禁地的暴怒与一种近乎崩溃的混乱,暴躁的气息瞬间弥漫。

“嘶——!!!”

尖锐的嘶鸣带着撕裂灵魂的痛苦,响彻屋子里。

白子画如遭雷击,浑身血液在瞬间涌向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

那惊鸿一瞥的重瞳……那属于小骨独一无二的重瞳异象!

不是错觉!绝不是!

东方彧卿讳莫如深的警告如同淬了冰的利刃,狠狠刺入他的脑海,在耳边轰然炸响:

[白子画,你好自为之。]

代价……什么代价?!

是这洪荒巨蟒的形态?是这被撕裂、被禁锢、被遗忘的魂魄?!是她宁可承受这非人苦痛,也要挣扎着回到他身边所付出的……那无法想象的代价?!

“小骨……”

两个字,艰涩无比地从白子画喉间滚出,带着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轻得如同叹息,却又重逾千钧,砸在死寂的殿宇中。

盘踞在地、陷入狂暴混乱边缘的蟒蛇,在听到这两个字的瞬间,如同被无形的巨锤狠狠击中,高昂的头颅猛地一僵,竖瞳中疯狂翻腾的暴戾与混乱像是撞上了一堵无形的墙,骤然凝固。

那熔金的底色剧烈地波动着,如同被投入巨石的熔岩湖,掀起惊涛骇浪。茫然、惊愕、痛苦、还有一丝被这陌生又锥心称呼刺穿的、源自灵魂最深处的剧烈震颤。

身躯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细密的鳞片发出急促的摩擦声。它死死地盯着白子画,那目光复杂混乱到了极致,仿佛想穿透他的皮囊,看清他此刻眼中翻涌的究竟是何种惊涛骇浪。

喉咙里发出断续的、不成调的“嘶…嘶…”声,如同呜咽,又如同濒死的困兽在绝望地叩问。

下一刻,它猛地调转方向,放弃了地上的素帕,放弃了眼前让它灵魂剧震的白衣身影,带着一种近乎慌不择路的巨大惊惶,化作一道暗紫色的流光,迅疾无比地射向房梁上那片最幽深、最浓重的阴影角落。

“砰!”一声闷响,是蛇躯狠狠撞入阴影的声响。

随即,那片阴影剧烈地翻腾涌动起来,如同沸腾的墨池。压抑到极点的、破碎的嘶鸣声断断续续地从黑暗中传出,裹挟着鳞片疯狂刮擦沉木的刺耳噪音,充满了无法言喻的痛苦、混乱和一种想要将自己彻底撕裂、彻底藏匿起来的绝望。

它将自己更深、更紧地埋入那片冰冷的黑暗,仿佛那是唯一能隔绝这滔天巨浪般真相与痛苦的壁垒。

白子画僵立在原地,维持着伸手欲拦的姿势,指尖冰凉。

他缓缓低下头,目光落在自己微微颤抖的指尖上,又缓缓抬起,望向那片翻腾着痛苦风暴的幽暗角落。

震撼、剧痛、狂喜、悲伤……无数种激烈到极致的情感如同失控的洪流,在他素来平静如深潭的心底疯狂冲撞、撕扯,几乎要将他的理智和身躯一同撕裂。

是她!

真的是她!

那非人的躯壳里,禁锢着的,是他踏遍六界、魂牵梦萦却遍无线索的小骨!

她回来了,却以这样面目全非、痛苦挣扎的方式!

她记得,却又被深重地封印、扭曲!

她就在他触手可及的咫尺之地,承受着他无法想象的煎熬!

“小骨……” 他又一次低唤,声音沙哑破碎,带着浓重得化不开的心疼与哽咽前的颤抖。这一次,不再是试探,而是确认,是呼唤,是跨越了生死与形态的、血淋淋的相认。

房梁上的阴影翻腾得更剧烈了,痛苦的嘶鸣如同泣血。它拒绝这声呼唤,却又被这呼唤刺得遍体鳞伤,灵魂都在发出哀鸣。

白子画再无法抑制,身形微动,便要不顾一切地冲上那片阴影。

“别过来!”

一道嘶哑扭曲、如同砂石摩擦般的意念波动,并非声音,却带着强烈的抗拒和巨大痛苦,猛地撞入白子画的识海。

那意念混乱不堪,充满了兽性的暴戾、灵魂撕裂的剧痛,以及一种刻骨的恐惧——恐惧被靠近,恐惧被看清,恐惧这无法承受的真相本身。

在这混乱风暴的中心,一丝极其微弱、却属于花千骨的惊惶与哀求,如同狂风中的烛火,一闪而灭。

白子画抬起的脚步,如同被无形的冰链锁住,生生钉在原地。那撞入识海的混乱意念,如同万根冰针,狠狠扎进他的神魂。

他望着那片剧烈翻腾、痛苦呜咽的阴影,伸出的手缓缓、缓缓地紧握成拳,指节因用力而惨白,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带来尖锐的刺痛,却远不及心口万分之一。

不能急。

不能吓到她。

她的魂魄如同狂风中的蛛网,脆弱得随时会彻底崩散。那非人的躯壳,是牢笼,亦是此刻维系她存在的唯一屏障。

狂喜的余烬尚未燃尽,更深的痛楚与怜惜已如寒潮般席卷而来,将他淹没。他缓缓地、沉重地坐回矮榻,脊背挺直如孤峰,却透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疲惫与悲伤。

时间在压抑的呜咽声中缓慢流逝。

白子画的目光扫过地上那方引发风暴的素帕。他指尖微动,一股柔和的灵力托起帕子,将其小心翼翼地、如同对待稀世珍宝般叠好,收拢入袖中,贴身放置。

那朵淡黄的雏菊绣纹,紧贴着他的心口,带着一丝微凉的触感,却也是此刻连接着他与她灵魂的唯一信物。

房梁上的混乱动静渐渐微弱,最终只剩下沉重而压抑的呼吸声,仿佛那小小的身躯已耗尽了所有力气,蜷缩在阴影最深处,陷入一种自我保护般的沉寂。白子画知道,她并未沉睡,那紧绷的气息如同拉满的弓弦。

他没有离开。就这样守着,如同守着一颗随时会碎裂的琉璃心。

那天以后,绝情殿陷入了一种比以往更深沉、也更小心翼翼的宁静。

蟒蛇——或者说,白子画心中那个被重重迷雾与痛苦包裹的女孩——将自己更深地藏匿在房梁那片最幽深的阴影里,几乎与沉木融为一体。

它的气息沉寂得近乎虚无,仿佛真的化作了殿宇的一部分。它不再追逐阳光,不再靠近书案,更不再享用任何点心。

那双熔金竖瞳偶尔睁开,里面只剩下深不见底的漠然与疏离,仿佛殿内的一切都与它无关,连白子画的存在也成了背景。

但白子画知道,这漠然之下,是惊涛骇浪后的疲惫与惊惶筑起的高墙。他不再用探究的目光凝视房梁,而是将那份沉甸甸的关切,融入了无声的日常。

他依旧在庭院打坐,在窗边看书,在灯下处理卷宗。只是,他打坐时散发的灵力变得更加柔和、包容,如同温暖的潮汐,无声地包裹着整座绝情殿,也温柔地拂过房梁那片阴影。看书时,会刻意将翻页的声音放得更轻。处理卷宗,笔尖沙沙的声响也刻意放缓。

他在用自己的方式,告诉那个藏在黑暗里的灵魂:我在这里,很安静,很安全。

他不再尝试放置新的点心,却将那枚旧宫铃重新系回窗边的梅枝。风起时,清脆空灵的“叮铃”声依旧会响起。每当铃声回荡,白子画总会状似无意地抬眸,用眼角的余光捕捉房梁阴影的动静。

他敏锐地察觉到,在那漠然沉寂的表象下,当铃声响起时,那片阴影里紧绷的气息会极其细微地松动一丝,沉重的呼吸会有瞬间不易察觉的凝滞——那是残存的魂魄对熟悉声响的本能反应。

他不再取出素帕,却会在夜深人静时,独自一人坐在窗边,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中那方带着雏菊绣纹的柔软布料,目光投向渺远的夜空,仿佛在无声地传递着什么。

哼唧兽成了唯一被允许靠近房梁下方活动的“使者”。白子画会特意在哼唧兽的小窝旁,放上一些它喜欢的、散发着自然清香的灵果或晒干的药草。

哼唧兽起初战战兢兢,但发现房梁上的“大邻居”对它的小动作毫无反应后,胆子渐渐大了些。

它有时会叼着果子在窝边啃食,发出轻微的“咯吱”声;有时会抱着晒干的宁神花茎磨牙,散发出淡淡的草木香。

白子画注意到,当哼唧兽发出这些细微的、代表着生活气息的动静时,房梁上的沉寂似乎也会被打破一丝,偶尔能捕捉到极其轻微的鳞片摩擦声,仿佛那藏在阴影里的存在,也在侧耳倾听这平凡的热闹。

日子在这样无声的守护与小心翼翼的试探中滑过,转眼秋去冬来。

长留山迎来了第一场大雪。鹅毛般的雪片无声飘落,覆盖了殿宇飞檐,庭院古梅,将世界装点得一片素白清寒。

绝情殿内,炭盆散发着融融暖意,却依旧驱不散源自房梁高处的那份冰冷沉寂。

白子画坐在窗边矮榻上,手中握着一卷书,目光却落在窗外银装素裹的世界。

寒意似乎也侵入了殿内,他察觉到房梁上那沉寂的气息比往日更加凝滞,带着一种深冬蛰伏般的僵冷。

他放下书卷,起身走到殿心。指尖凝聚起精纯温和的灵力,化作肉眼可见的、带着融融暖意的淡金色光晕,如同初升的朝阳,缓缓向上弥漫,最终温柔地笼罩了整片房梁区域,尤其是那片最幽深的阴影角落。

这暖意如同春日午后最和煦的阳光,带着驱散严寒、抚慰心神的力量。

起初,阴影中毫无动静,仿佛那暖意被彻底隔绝。但白子画耐心地维持着灵力的输出。

过了许久,久到殿外的雪光都暗了几分,那凝固的阴影边缘,极其细微地动了一下。

一片覆盖着暗紫鳞片的、只有手指长短的蛇尾尖,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迟疑的试探,从最深沉的阴影里探了出来,小心翼翼地触碰到了那层淡金色的暖意光晕边缘。

仿佛被温热的泉水烫到,那尾尖猛地缩回了一下。但仅仅片刻,它又再次探出,这一次停留的时间稍长。

冰冷的鳞片贪婪地汲取着那温和的灵力暖流,细微的颤抖似乎平复了一些。

白子画的心湖微澜。他没有停止,也没有靠近,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如同提供暖阳的大树。

那小小的尾尖最终没有再缩回,而是安然地搁在了光晕的边缘,随着呼吸极其轻微地起伏着。虽然只有这么一点点暴露在“阳光”下,却已是冰封关系中的第一道裂痕。

——

冬雪消融,春回大地。绝情殿庭院里的古梅落尽了最后一片残雪,新绿的嫩芽悄然萌发。窗外的风带来了泥土解冻和草木萌动的清新气息。

房梁上的阴影似乎也随着季节的流转而松动了一丝。虽然依旧深藏,但白子画能感到那沉寂的气息不再像寒冬那般凝滞得令人窒息了。

偶尔,在阳光最盛的午后,他能捕捉到阴影深处那双熔金竖瞳会悄然睁开一条缝隙,无声地追随着他在殿内移动的身影。那目光带着一种沉静的观察,以及一丝连它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被长久守护后滋生的微弱依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