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4章 天山鸟飞绝
“地理,我,我不敢去。”
“那你就在这儿杵着吧。”
“别介啊,”王世辉拉住刘地理,一脸的苦相:“你说,你说我这样子,哪还有脸去见钱叔。”
刘地理无奈的看了他一眼,现在知道叫钱叔了,兜儿里有钱那阵,生怕旁人提起钱叔这俩字儿。
“你啊,做了错事就要敢于承认,敢于挨打,咱俩从小就铁磁,到时候可别说哥们儿不帮你。”
说罢,刘地理拎着包儿独自向钱度家走。
王世辉咬了咬牙,最后还是追了上去。
十一月廿二,正是立冬这天,树叶跟熬夜老头似的,脑袋稍微一晃悠,唰唰往下掉。
前院菜地的黄瓜和西红柿瓜秧子已经枯死的差不多,只剩架子钱度懒得去收起来,唯一惹眼的就是那两行翠绿的大白菜。
晶莹剔透,宛若翡翠。
王世辉跨进院门,看着这几行菜地,很难跟钱叔这种有钱人的身份衬托起来。
可恰恰是因为有这样的对比,钱叔的那种和气劲儿,愈发让他心里打鼓。
跨进垂花门,钱度正在一板一眼的扫院子。
钱宝现在还没有上学的烦恼,坐着新运过来的儿童玩具车在游廊里一圈圈玩飘移。
吉普造型,纯电版,车在前面跑,狗在后面追。
刘地理连忙上前,包儿放桌子上,伸手道:“钱叔,我来帮您扫。”
“呦,这不地理么,听说这段时间不在京?”钱度故作惊讶,刘家老两口前阵子还来要过人。
钱度当时就蒙了,你儿子丢了,跟我要什么人,后面他才知道,这小子已经十天半个月没回家了。
“钱叔,我这阵子去了趟天津卫,您让我两个月赚一万块钱,在京城我是真没这个本事,要有,一早就赚着钱了,那还用等到现在,索性心一横,我去那边闯了闯。”
说着,这小子伸手还要扒拉扫帚。
钱度手一松,到石桌旁端起紫砂壶抿了两口。
“看你这样子,是赚着了?”
“嘿嘿...钱叔,虽然比您规定的时间晚了几天,不过幸不辱命,这是本金三千五加上赚的一万零两百块钱。”
刘地理凑上前,摊开包,里面全是用橡皮筋一扎扎绑好,块八毛的毛票子。
“你的手提电话呢?”
“在家呢,”刘地理脑子一转,讪笑道:“钱叔您放心,我没有用卖手机的钱来忽悠您,我这就拿去。”
路过王世辉,眼睛一个劲儿的眨,手在胸前一阵示意。
王世辉麻了,他就在站这儿,钱叔跟看不见他似的自顾自喝茶,完事儿又起身继续扫起了院子。
“钱,钱叔,我来帮您扫。”
“这不王老板么,哪阵风给你吹我家来了,扫地这活儿怎么是您能干的,使不得使不得。”
王世辉手伸着,整个人僵在了原地。
“钱叔,对不起。”
“对不起?”钱度奇怪的看了他一眼:“好端端的说对不起干嘛,你又没做对不起我的事。”
“钱叔,我不是人,是我财迷心窍,您再给我一次机会好不好?”
“......”
院子里没风,只有扫帚‘刷刷刷’的声响,他没有等到钱度大气的那一句‘知错就好’
刘地理跑回来,看见这一幕心里一叹。
他的手提电话在这两个月里,发挥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虽然一个电话也没打过,可手里只要有这玩意儿,很多话说出去就比没有这玩意儿的人管用。
“钱叔,您就再给辉子一次机会吧,给他一年时间,让他把钱赚回来。”
“一个人如果真有能力一年内赚够五万块钱,还用得着来这儿喊钱叔?”
钱度看着他,丝毫没有减少挖苦的意思:“他只是没钱了,这就跟犯人送上刑场高喊‘饶命’一样,犯人只是知道自己快要死了,心里怎么可能会有悔过的意思。”
五万块钱,加上自己赚的,短短两个多月的时间败了个七七八八。
这时候才想起六条胡同里,还有个钱叔,自己得有多大的心才能再给一次机会。
别说五万了,这年头哪怕成天吃吃喝喝,三个月一万块钱也不可能花出去。
穷惯了,一有了钱飘是正常的,换作钱度自己,他也会选择好好放纵一下,可放纵总得有个头儿吧。
那天有刘地理回来还钱的示范,他可是在家等了一天,都没等来这小子。
看向刘地理,转移话题道:“说说这段时间都干嘛了,这笔钱怎么赚来的。”
“钱叔,您让我两个月赚够一万块钱,老实说我当时就没底,回家一直琢磨什么生意来钱快...”
刘地理当天晚上翻来覆去一宿都没想出个所以然来,如果钱真有这么好赚,他早就赚着了。
之后的一个星期,净是在京城瞎晃悠,捏在手里的三千五,是一分钱也不再敢乱花。
人稀里糊涂上了地铁,五毛钱只要坐上去,中间不下去,没人管你,他就坐在车厢里绕着沿线晃了一圈。
最后还是站在两棵大槐树下,看着一条迎亚运红底白字的横幅,脑子里突然一激灵。
“钱叔,我当时就好像西游记里菩提祖师打孙猴子那三下,让他后半夜去后院学艺似的,脑子一下子就顿悟了,九月十月不正是亚运会的日子么,我手里可是有三千五百块本金的,所以开始使劲往这方向上想点子。”
赚钱容易吗?不容易!
他现在是完全不想再乱霍霍,哪怕一块钱了。
说是两个月,其实真正赚钱还是从九月底和一整个十月开始的。
“哥,我在京城找见了盼盼玩偶的一个小玩具批发商,要了一批货打算开始卖,后来又一想,京城拿货京城卖没赚头,毕竟咱本地卖这玩意儿的多,所以我就去了趟天津卫。”
过去那边先摸了摸市场,让他没想到的是,玩具一拿出来就被人扫空了。
亚运会国家队豪取金牌榜第一,正是所有人欢庆的时候,熊猫盼盼的受欢迎程度堪称恐怖。
刘地理开始了一来一回的小倒爷日子。
可尽管如此,一个玩具四毛七进,一块二卖出,算上中间的车费伙食住宿费,挣个小钱还可以,最后一个月根本不可能赚到一万块。
所以他灵机一动,拿着装摆设用的摩托罗拉,壮着胆子找上了批发商。
也不再是这边倒,那边卖,而是成批成量的做起了中间商赚差价,就这么一来一回,虽然晚了几天,可好歹是真靠着自己赚够了一万块钱。
钱度拿起那一沓沓用皮筋绑着的毛票,跟他整沓崭新的百元大钞不同,能明显的感受到这笔钱来的不易。
他看向王世辉:“当初地理做这个生意,你知不知道?”
“...知道。”声音低到低不可闻。
钱度又道:“有没有拉着你,想让你一起干。”
“有,不过我当时觉着两地费时费力来回跑,一个玩具才赚几毛钱,就没同意...”
王世辉深深的低下了头,他哪怕之前已经听刘地理讲过这段时间的操作,可当时依旧觉着没什么,如果换他来,照样能赚着钱。
不就是倒爷么,这词儿现在只要是个京城人都知道。
可现在再听一遍,才发现自己错的离谱,动动嘴皮子谁都会,可踏出那一步的人却少之又少。
钱度把钱扔给刘地理:“你爸妈前阵子还来我家要过人,不知道的以为是我把你卖了,这钱是你自己挣的,拿回去给他们看看。”
刘地理乐呵呵的接过,卖传呼机同样是自己赚的钱,而且赚的比这要快,要轻松,还要更多。
可前者来的太过容易,远没有这一万块钱,让他心里来的满足感大。
他现在再看钱叔,心里无比的佩服,甚至可能连自己靠亚运会赚钱这路子,钱叔都已经提前想到了。
钱度懒得问王世辉五万块钱怎么霍霍的,哪怕继续倒腾传呼机,不靠他依旧可以混的风生水起赚笔大钱。
也不指望这小子还,真要闹大了,老王家过来闹腾,反倒落个自己满身不是。
机会已经给了,没把握住,哪来那么多再给一次的机会,他钱老六的机会是有多廉价。
这里可不是善堂。
没有再搭理他,继而看向刘地理:“想不想继续读书?”
“啊?”刘地理以为自己听错了,苦道:“钱叔,我真不是读书的那块料,打小坐教室一看书就犯困,一听见老师的声音就迷糊。”
他有些抓麻,听这意思,钱叔怎么想送他进学校,那跟送他进监狱有什么区别。
钱度嫌弃的看了他一眼:“高中没毕业,算是初中文凭,你觉着以后够用?”
“很多大老板都没上过学,有的连字儿都认不全,不照样赚了大钱。”
刘地理嘿嘿道:“当了老板,请大学生给自己工作不就行了,他们有知识,我有钱啊。”
你他娘的说的还真有道理,钱度哑言。
对于这小子,他也不指望做多大多大生意,能赚个小钱就够可以的了。
“自己有什么想法,想做什么生意?”
“呃,我也不知道钱叔,亚运会已经过去了,再卖玩具也赚不了多少钱,除非离开大城市,往城郊和县城乡镇去卖。”
钱度点头:“能有这判断,已经很不错了,哪怕赚不上大钱,也不至于在外面饿死。”
“这样吧,我给你联系个人,你先跟着干干,以后有想做的生意,可以来找我。”
听着钱度的应承,刘地理连忙应下,仿佛大老板的身份已经在向自己招手。
没文凭怎么了,他这辈子还就要娶个女大学生当老婆。
什么也不干,就让她每天晚上给自己念书听。
对,还要念金瓶梅!
王世辉看了眼钱度,嘴欲张,最后还是灰溜溜的跟着刘地理走了。
钱度不可能再给他机会,不过就算自己不给,这俩小子从小穿一条裤子的,有个照拂,收收心,吸取点教训应该也不至于混的太差。
摇了摇头,几万块钱能嚯嚯光,这种人他是不敢用。
转天,听着电话里吴传山的声音,钱度去电视机厂看了看。
从国外拿回来的技术早已经吃透,在此基础上,技术人员开始进行更新迭代的创新。
电视机的更新,无非就是屏幕更大,色彩人物更清晰,画面更流畅。
别说什么8k蓝光,按现在的国际水平,能有标准270p保持流畅就已经很不错了。
再往上突破,那是技术的大革新,没有大投入是出不来的。
“老板,这是咱们的最新款,算是一次大突破,把尺寸放大到了五十五寸,机身更薄。”
合格样品和拆开的后脑勺钱度都看了眼,说是更薄,其实就是下功夫,把增加长度的零件大大缩小,扁平化设计。
跟数字电视搭不上一点关系。
“测试过了没?”
“有十台一直在测试,连续待机开着已经超过了七十六小时。”
钱度上前摸了摸后脑勺,个别部位烫的厉害,不过这也是在所难免的。
洗衣机,电冰箱厂钱度都去看了看,京城订单,和周边几个城市的订单占65%的比重,余下就是香江和非粥那边的订单。
钱度给他们开了一个会,家用电器合并正式成立一家电器公司,名字就叫长城电器。
吴传山下意识道:“老板,咱们是不是向上面打个报告,问问意见?”
“这个我会亲自去说。”钱度看了他一眼。
不管是电视机厂还是洗衣机厂,都是钱度的占股最大,便宜叔叔钱跃明和上面工业部作为股东方,当然都得打招呼沟通一下。
为了企业良性发展,满足更好的发展需求,钱度主动开口没人会不同意,毕竟他们只用坐着数钱就行了。
一圈下来,钱度任自营店付弘文为公司总经理,吴穿山副总经理。其他办公室部门的改组、人员选定由付弘文带头进行,最后递上一份报告就行。
十二月中的大雪悄然而至。
钱度接到了祝老头儿徒弟的电话,号码是从房山水头村的村支部打来的。
这么一算日子,他好像已经很久没有见到这老头儿了,过去的时候,带了两瓶酒,路过卤煮店猪蹄猪下水烧鸡一通买。
又绕道去隆庆祥比划着身材,稍微照着大一号,买了两件加绒褂子,米面粮油装了一车。
城外的破路苦不堪言,稍微有个大点的坡,人就得下车在后面吭哧吭哧的推一推。
钱度一安逸,已经忘了联系香江把奔驰送过来。
到云居寺门口,扫雪的和尚先双手合十道了声“阿弥陀佛”
进去叫人,一群带着帽子的和尚出门搬粮食。
王强第一次来,他没想到钱度跟和尚也有联系,纳闷道:“怎么还戴帽子,你们真的剃发出家了?”
小弥孙抱着油桶瞪了他一眼,钱度没好气道:“寺里年纪小的,多是没家没亲人的孤儿,出家也是真出家,你再乱说话,小心被人家群殴,到时候我可救不了你。”
“那,那茅台和烧鸡...”王强一阵懵。
“寺庙是真寺庙,只不过有个酒肉和尚。”
钱度在寺庙最后面的偏房见到了祝宝兴,老头儿原本盘坐在床上,披着盖子,裹得严严实实。
村里不比城里,更比不上他家,哪怕屋子烧着蜂窝煤,封门不大开,照样不暖和。
“施主你来了。”
钱度一愣,笑道:“老爷子,好端端的怎么又叫回施主了,难不成您真想出家,我可是带了烧鸡和美酒的。”
“阿弥陀佛,施主有心了。”
祝宝兴一板一眼,钱度咂么了咂么嘴,不知道这老头儿抽什么风。
他只当是冬天下雪,寺里的过冬粮食不足,问道还需要什么,都可以运来,来年开春把寺庙重新翻修一下都成。
谁成想祝宝兴没有拒绝,敛目道:“寺庙有几处危房,屋顶已经开裂,如果施主愿意捐钱,自然是好的。”
“这次喊你过来,是有事托付。”
“云居寺以后还是希望你能多多帮扶,寺里现在有十七个剃了头,但是不算真正意义上出了家的小娃娃,他们平常跟着村里的孩子上学,如果以后有人能走出去,考上大学,希望你能帮扶一下,如果想留在寺里出家,要让他们考虑清楚再下决定...”
祝宝兴穿的很厚,很厚。
头部长期没有打理,已经蓄起了白色短发,说话不紧不慢,钱度却越听越迷糊,直到他起身下床指着床下的两箱子书,更让钱度懵逼了。
“您这好端端的,怎么搞得跟托付后世一样,您老可别吓我。”
“施主,人生老病死是常事,是天定,我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祝宝兴语出惊人,可钱度盯着他还是不怎么信。
邋遢是邋遢了点,可人就这么俏生生站在自己面前,能自己走路,说话也口齿清晰,这哪儿像要死的人。
“祝师傅,这个玩笑一点也不好笑,我去热一热酒,咱们好好喝两杯。”
祝宝兴置若罔闻:“施主,床下的两箱书,都是我闲暇时间收藏的,大多是孤本,交给别人我不放心,希望你能妥善保管...当然,捐给博物馆也可以。”
钱度脸色僵了僵,中午没有吃荤腥,更没有喝酒。
老头儿只是吃了碗清水挂面,大多数时间还是跟他托付寺庙里的事情。
村子里的百姓有多好,平常会给些米面粮油,小弥孙要多加照顾,如果能走出去,尽量别当和尚芸芸...
钱度没有第一时间离开,下午又看见他在院子里扫雪,速度很慢,可依旧看不出不行了的意思。
傍晚回家,第二天凌晨五点,窗外大黑。
家里的电话响起,钱度接到耳边,还是上次打电话的那个和尚。
“钱施主,祝师傅他圆寂了。”
沉默了数秒,钱度才道:“我知道了。”
意外,又不太意外,他好像记得前世短视频上报道过类似的事情。
得道高僧或者道士,在自己大限快要来临的时候,会提前预知。
甚至能精准到分分秒秒,前一秒看上去完全不像是将死之人,可的确就那么安详的走了。
很玄乎,如果是真的,可那也是得道高僧才有的水准啊,祝师傅他一个酒肉和尚...
钱度起身穿衣,惊动了韩子童,后者得知后更是一惊。
“那你快点过去,看看有什么需要帮忙的,路上注意安全。”
临了,韩子童又问了句:“祝师傅今年多大来着?”
“不清楚,”钱度还真不知道:“我以前问过,祝师傅不说,应该跟我爷爷差不多,八十左右吧。”
没有给王强打电话,钱度自己开车去了水头村。
他前脚到,天大亮后,方元海也拄着拐棍下了车。
方老头儿的头发和胡子同样比往年白了很多,一脸的唏嘘之情。
钱度和方炳辉打了声招呼,才道:“您老这么大岁数,怎么亲自过来了,乡下不比城里,这天儿风可大。”
“哎,都活了这么大把岁数了,早够本儿了,还计较这几天干嘛,说不定哪天两腿一蹬就死了。”
“爸~”
方元海一个劲儿的感叹,到了他这个岁数,身边认识的老家伙几乎每年都要送走几个。
说麻木,可生人两隔,怎么可能真的没什么波动。
祝师傅的丧礼没有大办,或者说没有什么丧礼,上午来了很多小轿车,有老头儿,也有实在岁数大身体缘故来不了的,小辈代替。
尸体早早火化,葬在了云居寺后面的塔林里。
尘归尘,土归土。
为什么出家当和尚,为什么当了和尚还喝酒吃肉,这些他一直好奇的问题,老头儿临了也没跟自己透露。
王强赶着班车,又走了二十分钟路吭哧吭哧赶过来。
给寺里的和尚留了电话,包括收留的小弥孙,以后有什么需要和困难,他能帮都得帮着解决。
“祝师傅真的没有后人在世?”钱度看着方元海,问出了他最想知道的问题。
老头儿摇了摇头:“可能还有,那也是在海外,也有可能已经全死了...”
安顿好后事,回到城里已经是傍晚。
钱度喜欢冬天,可同样讨厌冬天。
深冬天黑的快,五点出头,太阳的余烬落了个干净。
天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胡同里的道路倒泔水的冰碴子居多,灰墙破瓦,深吸一口气全是煤烟味儿。
那种灰寂,破败,冷冽,孤独的感觉让人厌烦。
给钱宝过完两岁生日,电视剧《风筝》一月一登上电视荧幕,一经播出,好评如潮。
年终年始。
九一年的春风来的是那么让人舒服,他在公园碰上了专门堵自己的宋李乾。
开口第一句,就惊得他不知道该怎么回话。
“漠河对面很可能要完蛋了,那边现在只要有钱,飞机大炮什么都能买回来,度子,我需要你的帮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