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会说话的肘子

287、咎由自取


    黑夜里。

    陈礼钦提刀追砍陈问孝,可任凭他如何气势汹汹,手里的刀却始终没有落到陈问孝身上。

    在梁氏的哭声中,六名边军步卒一拥而上,将陈问孝按在黄土地上,以麻绳捆缚手脚。

    陈礼钦愣在原地:“你们要干什么!”

    一名边军步卒踩着陈问孝说道:“陈大人不是要砍他吗,我们帮你按住他,快请砍了吧。”

    陈礼钦涨红了脸:“我陈家家事,何时轮到你们来插手了!”

    边军步卒冷笑道:“老子在前面抛头颅洒热血,这小子在后面通敌卖国,若不是将军下令将他押送京城,他只怕走不出这固原城!”

    陈问孝脸被按在地上,奋力呐喊着:“你们放开我!父亲救我,母亲救我!”

    梁氏疯了似的扑上前来,推开边军:“我等是詹士府少詹士亲眷,何时通敌卖国了?你们有证据吗,莫要血口喷人!”

    边军步卒回头看向胡钧羡,陈问孝通敌卖国时边军并不在场,他们确实没有证据,只能靠小满的一面之词。

    而此时,小满不知何时悄悄溜走,只余胡钧羡与周游二人驻马而立。

    周游回头去看小满,小满仰头看着天上的星星,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下一刻,有人轻声说道:“我作证,陈问孝通敌叛国。”

    梁氏与陈礼钦豁然回头,却见陈问宗站在火盆旁,眼眶通红却神色平静。

    梁氏撕心裂肺道:“问宗你要干什么,你想害死你弟弟吗?不要说胡话!”

    可陈问宗只是低声叙述:“陈问孝被景朝贼子生擒后,贼人询问龙门客栈一事,他为求……”

    “住口!”

    梁氏踉跄着来到陈问宗面前,低声凄厉道:“问宗,你立志科举夺魁,东华门外唱名。可殿试乃陛下朱笔钦点,若问孝入罪,陛下焉能点一名罪臣的兄长当状元?只怕你此生科举无望,蹉跎一生。放过他,也是成全你自己啊!”

    梁氏眼泪一颗颗往下掉:“问宗,娘能指望的只有你们兄弟二人,若你们二人都出了事,娘可怎么活?娘还能依靠谁?”

    若此事在固原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未必会传到京城去。

    但通敌卖国不同,若押送京城刑部,陈问孝只有一个下场,斩立决。

    而斩立决的罪名,将由刑部审理,之后移交督察院参核,再由大理寺审允,皆无异议后呈送仁寿宫,由陛下亲自核准!

    陛下一定会知道,谁也救不得!

    陈问宗沉默许久:“母亲,若要我包庇他,便是让我承认,我过去学的经义都是错的,写的文章都是假的……便是考取状元又有何用?”

    梁氏哀婉道:“难道你没学过亲亲相隐吗?子曰,父为子隐,子为父隐,直在其中矣。亲亲相隐亦是君子之道啊,便是我宁朝律法中也有写,外祖父、外孙、孙、媳妇、夫之兄弟及兄弟妻,皆可相隐,此乃天理人情之至也。”

    陈问宗怔在原地,他看看母亲,又看看陈迹,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梁氏没有骗他,宁朝律法确实是这么写的,至圣先师也确实是这么说的。

    正当陈问宗进退维谷之际,齐斟酌忽然跑来高喊道:“景朝贼子询问龙门客栈一事,陈问孝为求活命,出卖我师父陈迹。我师父在客栈为护太子殿下周全,以一己之力诛杀景朝百人,几乎丧命敌手,陈问孝此举与通敌叛国无异!”

    此话一出,周遭都安静了。

    梁氏忽然跌坐在地,眼里像是失了魂。

    陈迹看了齐斟酌一眼,一时不知该不该认下这徒弟。

    寂静中,胡钧羡再次开口说道:“陈问孝向景朝卑躬屈膝、通敌卖国,其罪当诛。我边军没有处置他的权力,便将他押送刑部审理,以正视听。把他拉起来,送去看押。”

    听闻此言,陈礼钦心绪渐渐沉入谷底。

    然而就在此时,梁氏忽然从地上爬起,拔下头顶发簪冲至陈问孝面前,直直刺进其胸口。

    梁氏低声哭泣道:“别怪娘,你兄长不能有事……”

    陈问孝低头看着胸口发簪,又难以置信的抬头看着梁氏,眼泪鼻涕一起流下:“娘,我心口好疼……”

    话未说完,他便垂下脑袋,再无气息。

    梁氏歇斯底里的看向所有人:“可以了吗!”

    这一变故惊到所有人,谁也没想到梁氏如此决绝,竟亲手杀了自己的儿子。

    陈迹只觉得有些荒诞,这宁景两朝仿佛人人病态,匪夷所思。

    却见梁氏猩红着双眼环顾四周:“此事已了,若叫我知道谁再将此事传扬出去,我京城陈家与梁家绝不会放过他!”

    说罢,她恶狠狠的盯着陈迹与小满,披头散发,状如恶鬼。

    陈问宗上前去搀扶,却被梁氏无声推开。她伏在陈问孝身上,低声啜泣着,久久不起。

    小满有些手足无措的看向陈迹:“公子,我没想到……”

    陈迹轻声道:“不要怕,是他咎由自取。”

    只是,他与梁氏今后,恐怕已结死仇。

    ……

    ……

    胡钧羡凝视梁氏许久,而后对边军步卒挥挥手:“既然罪犯伏诛,我边军便不再多事。”

    边军步卒赶忙退下,生怕被梁氏记恨在心。

    陈迹想起此事,忽然问道:“你们在地窖里藏得好好的,怎么会被天策军发现?”

    张铮一脸晦气:“我们在井下藏得好好的,结果一人被天策军追得慌不择路跳到井下来,撞破了井壁上垒着的石头!”

    陈迹皱眉:“那个人呢?”

    张夏回答道:“被天策军杀了……”

    话未说完,众人头顶又拢来一片阴影,陈迹抬头,赫然是冯先生坐在马上,正笑吟吟的看着他:“你想调查,那人是不是我派去的?”

    陈迹沉默片刻:“是。”

    冯先生笑了笑:“不用猜了,是我。”

    说罢,他跳下马来,将缰绳递给小满,而后对陈迹说道:“陪我走走,今日心情甚好,说不定愿意回答你几个问题。”

    张夏拉住陈迹袖子,微微摇头。

    陈迹却笑着说道:“无妨。”

    冯先生与陈迹往废墟处走去,走了很久,陈迹始终没有发问。

    冯先生站在须尾巷,看着数不清的边军步卒尸体,忽然问道:“陈迹,你说边军是不是这世上最憨傻的人?”

    陈迹低声道:“大人是指?”

    冯先生哂笑道:“我朝兵部有规矩,边军驻扎一日后分发军饷。嘉宁十四年春,大同边军北上迎击敌寇,有聪明绝顶的文官耍聪明,每次扎营,都只让大同边军驻扎一日,第二日便下令让他们更换扎营的地方,这样一来便永远不用发军饷了。”

    陈迹一怔:“还能如此?”

    此事乍一听,甚至不像是真事,而是被杜撰出来的。

    冯先生平静道:“边军傻就傻在,便是被人如此戏弄,敌军来时依旧奋勇杀敌。最后大同边军在鼓忽岭挡了景朝虎贲军一月有余,全军皆死。夜不收去给他们收尸的时候,剖开肚子发现,他们肚子里只有草根、树皮、皮革。”

    陈迹沉默不语。

    冯先生指着固原城外的夜空:“陈迹,世道不该如此啊。”